"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-- 手机访问: m.bookben.cn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=================" 写娘子 作者:闫灵   序言   给那个已逝的女子……   *******************   一 楔子 墓主人的蔻丹花   这一日,无名大墓的中心棺椁终于被找到。   到晚间,月上柳梢时。   青瓦屋内围满了人,通亮的灯光下,人们费尽心思,终于打开了这只硕大的棺椁。   他们应该兴奋的,因为在棺水浸泡的丝绸下藏着两具金缕玉衣,也许金缕玉衣之内躺着的会是千年前哪个王侯大公,可能他的面目还依然可辨……   不过可惜——   金缕玉衣内什么也没有。   鲜亮的丝绸下只是那一对金缕玉衣并排而躺,金缕玉衣头顶,放着一只水晶匣,一把青铜剑,令人惊奇的是水晶匣内种得那株蔻丹花,历经千年,却依旧妖娆鲜活。   可惜,手一碰,花色悄然而逝,让人后悔不已……   ******   O(∩_∩)o ……   洗好手脚,靠在暖炉旁,这次就讲一讲这座无名大墓的这一对主人家。   那株蔻丹花与那把青铜剑的故事。   就让那些盗墓的人猜吧,怎么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谁!   这一次,我可是把结局提到前面来说啦,看看就知道不是BE的结局,是HE~   不过,人生有完全的HE,或是BE么?   一 细腰   李家的男人喜欢细腰的女人,所以西平城里的女人爱绑细腰,喘不过气来的那种纤细,因为纤细,所以女人们的脸都很白,苍白。   ******   白卿是个苦命的女子,西平城里认识她的人几乎都这么认为,当然,西平城里认识她的人总共也没几个。   她是大户人家的外室,所谓外室,就是身份还不足以被藏在内室的,既不是妻,也算不了妾,她只是件礼品,一件被当做见面礼的玩意。物主之所以选中她,只是因为她的细腰,李家男人不是就爱这口嘛。   她的男人长得很好看,不过她最喜欢看的还是他的唇角,高兴时是平的,盛怒时是翘的。   他很少来她这里,少到他连她是不是处子都还不清楚,说实话,她猜他一定认为她是个残花败柳,因为他不怎么喜欢她碰到他的身体——从他的家人中有人染了花柳之疾开始,他似乎介意起了她这种女人。   她没跟他解释什么,如果一个男人嫌弃一个女人,是根本不会听进去她说得任何话。   她只是有些好奇,既然他不怎么待见她,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把她打发走呢?   “卿卿姑娘,衣裙都搁在软榻上了,洗完澡,随手就能够到。”乌婆婆的嗓音很大,中气很足,是他请来照顾这方小院的,还有乌婆婆的老头,也在她的小院里做活计,此外再没别人。不知道他是不是怕她偷人,才请了这么一对老夫妻看管家当。   不过乌氏夫妇真得很尽责,小院里一直都很干净整洁,没有脏东西,当然,更没有野男人。   这会儿正值寒冬腊月,从浴桶里爬出来是件痛苦事,包着棉毯,赤脚在木条板上跺三跺,才敢呼气。   今天一大早,有人来传话,说他今晚过来,所以她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沐浴更衣,以期待他的唇角维持那条平平的直线。   坐到铜镜前,看着胭脂盒发呆良久,最终她还是决定摈弃这些香粉、胭脂,听说他年节之后就要去京城了,而且会去很久,她要在这之前让他对自己有些记忆,否则她怎么能有机会挤进他身后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?她把自己轻贱成一件“玩意”,可就是为了能进那栋大宅子。   二 桂花树下   白卿的小院在镜湖东岸,与李家的宅院相隔几乎半个西平城,不过她这儿很热闹,尤其是晚间,镜湖西岸的花街柳巷、红楼画舫,一年到头都是生意兴隆,多少人大叹着:国将亡矣,歌舞不休,可又有多少人管不住自己的腿脚,趁着夜黑风高钻进那大红灯笼底下。   男人啊,嘴上说的大是大非,手上做得却是食色性也。   今晚上,白卿没上妆,周身透着干净,当然,也少了妖娆,能把妖娆与干净结合在一起的不是女人,那是妖精,她还没那个能耐。   乌婆婆做得一手好菜,好吃又好看,她佩服有能耐的人,所以她尊敬她。   裹着皮裘外衣,围着方桌转过几圈,欣赏着这些漂亮的菜色。   红烛燃了半指长后,她的男人回来了,一如往常,就一个人,身后没有跟什么家丁、打手的。   她站在红灯笼下迎接他,笑如夏花,这是她一贯的态度,不管他领不领情,她总是要笑的,不是有人说了嘛,伸手不打笑脸人,让人下不了手的,那都是些聪明人。   乌婆婆起先也是不怎么喜欢她的,站在正经行列的女人,没有几个喜欢她们这种不正经行列的,前者是贤妻良母,后者是自甘堕落,不过就是因为她这样的笑容,让乌婆婆慢慢开始心疼她,甚至开始祝福她跟这个男人的未来,乌婆婆说他还没娶妻,没娶妻好啊,没娶妻就没人管,没人管当然她就有机会挤进那栋富丽堂皇的大宅子。   他进了屋,乌婆婆顺手带了门,屋里只剩他们俩,他坐着,她站着,他看着她的脸,她瞧着他的唇。   良久之后,他开口说了两个字——坐吧。   吖,不容易,住进这院子半年了,这还是头一回被叫坐下来,而且坐在他身旁。   拂袖坐下,动作很轻便,没有往常的妖娆,今晚没上妆,硬扭腰肢太牵强,而且累,腰也疼。   “很好看。”他在赞扬她的装扮。   她抬起眼睫看他的眼睛——她很少这么做,可能是做贼心虚,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吧。   “叫什么?”他忘记了她的名字。   “卿儿。”毫无郁色,本来也就没巴望他能记得她的名字。   沉默,他看着她,但思绪显然不在她的身上。试试在百度搜索书本网   这时,外面传来一阵阵女子的笑声,伴着丝竹之音,八成是湖上的红船经过吧,这是经常的事,谁让这儿离那些脂粉、酒色之地近呢。   兴许是浸染了外面那迷乱的笑声,他执起她的手——都是用香汤泡过的,当然是香气逼人了。   看着他的唇角,她猜测这回的味道他喜欢,因为这回握的时间比较久。不过可惜,他似乎依然不打算留下来多闻一会儿,喝了两口乌婆婆酿的新酒,他便起身要走了。每次都是这样,来去匆匆的,但他仍会记得来,奇怪的男人,既然不打算占有,为什么又不扔掉呢?  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。   不过看这样子,一时半会也是不会把她扔掉就是了,看来她要想进李家大宅,也只能等他从京城回来之后再另想办法了,靠色似乎有点行不通,她不对他的口,或者说他嫌弃她。   “外面冷,披上这个再出去。”她随手拾起茶几上的毛麾,那是她亲手做得,做大户人家的妻妾真是不容易,煮饭端茶做衣裳,还要照顾他被别的女人弄虚的身体,还好,她似乎没这个福分。   “呼——”白卿微出一口气,因为她的腰被他握住了,难道说他想留下来?因为感动于她的那条毛麾?   他不喜欢吻女人的唇,只是单纯的不喜欢,至于其他方面,就像全天下的男人一样,没什么禁忌。   这个叫“卿儿”的女人是别人送他的礼物,说是十分可人疼,但他不喜欢她身上的胭脂味,不过今晚没有。   过两天他便要启程到京城去,去见他那被皇帝老爷扣为人质的父亲,也许这之后就是他代替父亲去做人质,一方诸侯嘛,总是要付出些特殊的东西来安抚君王那颗不安的心,据说他还要娶一个皇家的女子来当正室,这么一来,各方诸侯的家族中也就算掺进了皇室的高贵血液,据说这叫一家亲。   一家亲?他粗喘一口气,仰倒在丝被上,胸口上下起伏着,但嘴角却是微微翘着。翘着表示他不开心,这是从小被祖父逼迫出来的习惯。   李家是大岳国的诸侯王,最弱的那一家,辖下汉北一地,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汉北李氏王族,在汉北,他们李家是老大。   看着他上翘的唇角,白卿有些退缩,她来不及揪头发、咬手指去悼念她刚刚失去的贞洁,那东西本来就没打算能保住,她现在是有些怕,怕他的靠近,因为真得很疼。   “你还点了这东西?”握着她的左臂,上面殷红的痣点正在一点点退色,这痣便是用来确定女人贞洁与否的东西——造这东西的人只长了一半脑子,他该想办法再给男人也点一颗的。   白卿也看着自己的左臂,那是七岁时,姐姐给她点上的,为了救她,因为只有这样,她才有价可估,不至于轻轻便便被哪个好色之徒赚去便宜——老鸨们可不会放着银子不赚,女人的贞洁可都是好价钱啊。   “……”看过左臂,再抬眼看他,灯光下,她的眸子闪亮亮的,带了些水光,那是因为记起了亲人的缘故,不过他似乎觉得这是楚楚可怜。   于是——   他又把刚刚做过的事重新复习了一遍。   他喜欢她的细腰……   这一夜后,他就去了京城,女儿香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只是生活的点缀,男人的祖训大半都是——不要儿女情长。   不过,他还是给了她那颗守宫砂一些补偿——他给她挪了地方,在西平城的西南角,离李家大宅不近,但也不远,是栋两进的院子,院子里还有两株桂花树,花季来临时,十里闻香。   站在桂花树下,仰看碧蓝无云的天空,白卿微微翘起唇角……   伯仲——李伯仲,他还不知道呢,她可不是个好女人。   三 庸脂俗粉 一   八月,纷扬的季节,林同居院子里的那两株桂树正开得妖冶。   李伯仲自京城归来,或者换句话,叫荣归,定了皇叔岳峙的小女儿为妻,李家因此欢腾不已,特意买了百响的炮竹,连放了半个下午,几乎整个西平城的百姓都知道了。   岳峙是大岳皇帝的亲弟弟,膝下只有两个女儿,一个嫁给了汉西省的世子,剩下这个却给了小小的汉北省,真可谓是下嫁。   中秋的晚上,汉北王府里热闹不已,都是为了庆祝李伯仲招了这门好亲。   而这一晚,白卿睡得很早,反正也没人等着她去团圆。   月入中天时,乌婆婆敲了两三下门。   起身开门,没想到他竟然来了……   喝得醉醺醺的。   ***   一对无话可说的男女,除了床上那点事,似乎真得想不出还要做什么,只可惜她吐了,因为他那熏人的酒气。   白卿赤脚蹲在门口,背上披的是他的外衫,咳个不停,而他倚在门侧,就那么看着她踩在青石板上的光脚。   今晚,他故意来的,在所有人都在为他的亲事庆祝时,偏偏来到了这样一个女人的身边,这是一种挑衅。当然,他知道后果会怎么样,不只知道,还相当期待。   “想进王府吗?”他开口问她。   白卿止住咳嗽,没有立刻回身,因为他的话太让人吃惊。   “想进的话,明天让人来接你。”   她慢慢转过头,仰视着他,可惜他背着光,她什么也看不到。   她应该欣喜若狂,因为她的身份需要这样的表现,她也那么做了——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高兴。   ***   这一年,瞎眼的道士说她犯七杀,不宜远行,不宜迁居,要绑红腰带,可她却偏偏走运了,因为她进了汉北王府,以妾之名。   李伯仲纳妾了,在定亲后的第二个月,纳了个青楼出身的女人,堂而皇之地让她登堂入室,这形同于掴了他那未来老丈人一掌。   李家也炸开了锅,比之前那百响的炮仗炸得都响。   李家男人行伍者不少,多半都是身体健康,再加上有权有势,易得美人佳丽,因此,李家的子嗣很旺盛,所以每次出了什么大事,家里都很热闹。   人有个毛病,喜欢从众围观,喜欢指责别人,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立场。   因此李伯仲便成了众矢之的。   他是嫡孙,将来要去京城代父为官——这是做人质的另一个好听的说法,再将来,他还要回汉北掌管大权,所以,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,否则将来如何堪当大任?   只可惜闹腾了几天,什么也没改变,那个女人照常住在西府的小院里。   李伯仲有个本事,他能让爱嘈杂的人闭嘴,用他的方式。   白卿并不想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让她留下来,她只想快一点找到那个孩子——她姐姐的孩子。   王府里有很多女人,弄不清谁是谁的,不过她们有很多共同的特点:白皙美丽的容貌,纤细的腰肢,华丽的服饰,以及睥睨的习惯。   相比之下,白卿真够得上庸脂俗粉,因为她的妆颇为妖艳,狐狸精嘛,总归是要尽责画好自己那张脸,他带她来不就是为了让她这么招摇过市的吗?   从第一天进这王府大门,她就深领他的意图,这个男人只是在用她去反抗些什么,那她就随他的意。   她住得小院在王府西跨院的最里侧,院门口的假山上写着“月舂”二字,于是这院子便被叫做了月舂苑,院子很小,只有四间房,倒是给了个十三四岁大的丫头,名叫凤宣。   这丫头一看便知聪明伶俐,嘴也巧的很,而且还相当贴心,非常讨人喜欢。   头一天晚上,白卿赏了她一枚珠钗,似乎有意拉拢。   初来乍道的,总归要先拉个人在身边,不管这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。   ***   李伯仲喜欢一个人睡,他不喜欢女人的脂粉味,不巧,白卿的脂粉味很重,所以尽管她住到了府里,他也从不在她的小院里留宿。   而且她喜欢红,红帐,红烛,红丝被,到处都是刺眼的红,让人心烦气躁——毕竟还是风月之地待过的女子。   瞅着他微蹙的眉头,白卿总是会笑,还会伸手揉他的眉头,但每次他都会半路将她的手挡开,因为他不喜欢她这么擅作主张的亲昵。   他不喜欢她,这一点,白卿很清楚,虽然床第之间他很热情,但那也只是在床第之间,他们这些身份高贵的人,对女人总是分得很清楚,她绝不是那种会让他金屋藏娇的女人,她只是过客。   这样很好,起码等她想抽身时,没人会拦她。她会时刻让他保持清醒——她不过就是个青楼女子,登不上大雅之堂。   又一次,他挡去了她伸向他眉头的手,她并不会因此娇嗔,只会轻轻地低下睫毛,掩去眼睛里的丝微笑意。   “我能出门吗?”起身替他更衣,顺便问问她有没有人身自由。   “缺什么东西,就让下人去买,银子到账房结。”他没有家室,所以钱财方面依旧是由大帐房支出。   “东西到不缺,就是闷得慌。”替他系好盘扣,抬头看着他的眼睛,嘴角带着一丝丝的谄媚,不是太明显,但还是能让他清楚她这是在娇嗔,风月场里女人嘛,即使点着守宫砂,也不是良家女子,是会狐媚术的,她这不就露尾巴了?   李伯仲看着她,微微蹙眉,“东府那边有园子,闷就让下人带你去看看。”最终还是没同意让她出门,不管怎么说,她现在已经是李家的女人,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遵守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这是大户人家女子该懂的基本规矩。   “知道了。”松开眉,淡淡的回话,似乎是有点失意。   打开门,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。   他就那么毫无眷恋地匆匆跨进了雨里,三两步便隐进了夜色之中。   而这厢,白卿倚在门板上,看着他消失的方向,只淡淡地勾一下唇,随即合上门,轻叹一口气,他终于是走了……   有气无力地爬上床,伏在丝被上,觉得周身都疼,床第之事最是恼人。   几时才能见到娉儿?找到她,她才能安心离开这西平城,可姐姐只告诉她,娉儿是被李家人带走的,她就是不愿意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,李家子孙这么多,该如何打听呢?   四 庸脂俗粉 二   白卿原本姓于,东周人,父亲是个冶铁的工匠,可惜碰上军队作乱,没了,只剩下她跟姐姐。   女人想在这种世道单独活下来,很难,要靠男人,可男人只会看上姐姐脸上的那点色,却不想养她一辈子,因为她没有娘家,更没有嫁妆,这当然可以理解,男人也有他们要考虑的现实,一辈子实在是太长。   所以姐姐去了歌舞坊间,说是卖艺不卖身的,不过到最后,还是什么都卖了,连同她那点女子的尊严一起,卖了个精光,就为了她们姐妹俩能在这世上活下去。也许有人会觉得姐姐不够贞烈,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饥寒交迫。   姐姐爱过一个男人,是位贵人,那时她还小,仰头也只能看到那人腰上的玉带——那是个高大的男人,姐姐每次见到他都很开心,她也开心,因为是这个男人把姐姐捞进了正常女人该有的生活里,他给了她们一个安身之处。   当然,这并不表示这个男人就会负责她们的一生,这世上没有谁欠谁的,爱不过就是一种情绪。   那个男人终于还是离开了她们的生活,姐姐没有哭,反倒是她哭了,因为再没人给她买糖人,从此之后,她们又要靠自己了。   后来,姐姐生下了那个人的孩子,是个女孩,到了这时她才知道那个人的姓氏——李,李家人带走了孩子,事情就这样有了终结。   姐姐也有了一个到临终都解不开的心结——她的女儿。   女人的一辈子,一半给了男人,另一半给了孩子,而她的姐姐,却用全部的尊严与力气养活了她,所以,她会照顾好姐姐的女儿,人活着就是让别人付出,又付出给别人的过程,至少她是这么想的,她也这么做了,她不在意别人怎么揣测她,那是别人的事,既然受苦时,别人代替不了她,那么做事时,别人的话也不能来随意左右她。   ***   丫头凤宣原是东府的下人,老太太的奴婢,老太太就是李伯仲的祖母,也即汉北王的王妃,听说是什么汉西王的妹妹,都是出身高贵的人。   得知了这一层关系,白卿当然不能小觑这个丫头,在这样的侯门深闺之中,得势的下人,比没背景的主子要强,她们可以只用嘴巴跟耳朵就让你变成散着头发发疯的可怜人。   老太太也许只是想探她的底,毕竟她的出现让王府里“热闹”了好一阵子。   所以她要好好表现,让老太太放心,她只要让她知道她只是个风月之地的女人就行,这样她才会安心,因为男人在不成熟时才会为色动摇,而成熟后就慢慢懂得如何去辨识女人,总有一天,他们会回到正经女人的身边,因为只有那儿才是他们的归宿。   在月舂苑里待了两个月后,白卿第一次踏进了东府的园子,花草树木,珍禽异兽,样样新鲜,李家人很会善待自己,所以汉北才会在诸侯之中如此弱小吧,太善待自己的人,往往没什么雄心壮志,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嘛——玩物丧志。   园子里有不少华服丽颜的女子,年轻的,年长的,都有,不过她们都只爱远远的睥睨,根本不会上前来,这就是女人之间的区别,即使同为妾,可人家是良家女,而她却是不干净的风月女,所以她们更高一等。   坐在四角亭里,俯看周围的景色,小湖周围种着红黄的花,已近深秋,所以湖面上随处可见红黄的花瓣,配上岸边的枫树,确是好看。   沿湖岸铺设的卵石小道上,几个孩子正在打闹,锦衣华服的,一看便知是李家的孩子,白卿默默地注视着他们,有些期待他们能到亭子这儿,也许——说不准里面就会有她要找的那个。   不负所望,那群孩子真就路过了亭子,为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,个头挺高,样子也好看,手上拿着竹剑,刚欺负完两个年纪小的,一转头,正望见亭子里的白卿。   也许是她的特别引起了男孩的注意,就见男孩提着竹剑顺着游廊蜿进亭子,斜着眉角打量完她后,问道:“你就是大哥带来的那个女人?”口气颇有威严,更像是在审问下人。   白卿没答话,只是笑笑。   这时,一群孩子也都聚到了亭子里,把白卿当珍禽异兽看。   环视一圈,只有两个女娃,长相相似,年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,看起来是胞生的姐妹,不会是她要找的——娉儿今年应该有十岁多了。   见白卿不说话,拿竹剑的男孩扬起手,拿剑就要来戳,被凤宣拦住,“冬少爷,这东西尖利,别伤着自己。”   “要你管!”竹剑一甩,正打在凤宣的手背上,惹得一群孩子大笑。   凤宣却也不敢喊疼,只是笑着,“冬少爷,别伤着自己。”   男孩像是打出了兴趣,一个劲地拿竹剑甩打,把凤宣当成了活靶一般。   “啪——”剑身在女子的手心拍了个响亮。   凤宣微愕,因为那手是白卿的。   在场的孩子也都微微错愕。   “剑不是这么用的。”白卿淡笑着说道,并伸手将剑身转了一个角度,让剑刃对着自己的手心,“这样才真疼。”   男孩看着她的眼睛,呆愣半刻。他是有点怯的,但娇惯的身份却驱使他狠狠地砍了下去。   凤宣惊叫一声,而叫冬少爷的男孩却坐到了地上,竹剑依旧捏在手心——   白卿的手心多了一道淤痕。   周围的孩子们都倒退半步,不说话,眼睛都眨呀眨地看着白卿。   白卿慢慢抬起竹剑的一端,“刚才的架势太丑,再来一次?”   男孩瞅着面不改色的白卿,却松开了剑柄。   白卿暗叹一口气,真没用,就这点胆子,难怪空有满堂子孙,却还是要受人欺负,这李家的希望真是渺茫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匆匆来到亭子里,是这位冬少爷的奶娘。   老远听到凤宣的惊叫便匆匆小跑了过来,见那冬少爷坐在地上,两眼露怯,赶忙伸手把他扶起来,“这怎么就坐地上了?”   凤宣也赶忙上前去拍冬少爷衣服上的泥土,“少爷们闹着玩呢。”忙不迭地做解释。   闹着玩?胖奶娘觑一眼白卿的腿,“少爷,夫人叫呢,咱们先走。”   叫冬少爷的男孩盯一眼白卿的双眸,后者给她一个淡笑,随即就被奶娘拉走。   估计这孩子要有一段时间对她稍稍有些顾忌了吧?望着男孩的背影,白卿如此想。其实做坏人不容易,要有胆量,还要够狠。   游廊的尽头,站了几个华服的女子,应该是这些孩子的母亲们。   远远的,看不清面貌,但依然能感受到她们打量过来的视线里带着些不悦。   “那些都是府里的夫人吗?”白卿这么问凤宣。   凤宣略带了些愧疚,毕竟白卿替她挨了两下,“是二爷、三爷的几位夫人,那冬少爷是二爷的嫡子。”   “嫡子?这么小的年纪?”李伯仲是李家的长房嫡长孙,据说在同辈的年纪还不是最大的,但也已经二十四五岁了,这冬少爷才十一二岁,似乎年纪差得也多了点。   “二爷近五旬才得了这么一个嫡子。”凤宣掏出巾帕,擦拭白卿手心被竹剑刮破的小伤口,看上去颇为真心。   “原来。”是老来子,所以娇惯成了这样,“对了,老王爷总共有几个儿子?”她疑惑于这李家庞杂的亲属关系。   凤宣抬眼看她,惊讶于她对手上的疼痛似乎一点也不在意。   她当然不会在意,这道伤让她得到了凤宣些微的信任,而且似乎还得罪了某些夫人,说不定这么一来,以后她就能跟这家人纠缠不休了。再者,他出城也该回来了,她可以拿这道伤给他看,这是被他的亲人打的,当然要展示给他看,看能得到多少怜悯与补偿。   “不用担心,小伤口。”按住布帕,迎面看向亭外那些不可方物的美景……   五 兄弟反目 一   如她所料,看到白卿手上的淤痕时,李伯仲眉梢未动。   他不动,她也不说,反正有人会替她说,比如凤宣。   入夜,对着铜镜拆发髻时,他正好进来,站到铜镜旁就那么俯看着她。   两人的视线在铜镜里交汇,谁也没逃开谁。   “季冬打的?”他开口问,当然是指她手上的伤。   “小孩子淘气,没什么要紧的。”拿下耳坠,将长发拨到身后。   他拿过她的手,打开,上面是一道一寸宽的血印子,直通整个手掌,她的手太过纤细,所以尤显得突兀。   看了半刻,松开她的手,什么后话也没有,步到床榻边,躺了下来。   白卿半侧过脸,看着他倒在床上,滞一下,拿起箅子,继续梳着头发。   半盏茶的功夫后,凤宣抱着一只红漆木的小盒轻轻推开房门,“夫人。”将红木盒放到梳妆台上,打开盒盖,里面是几件玉饰,最招人眼的是一对翠绿的翡翠镯。   这就是补偿?白卿抬头看向铜镜里的他,对方也正看着她。   笑,为他这高价的补偿。   伸手取出那对翡翠镯,全套进了左腕,起身来到床榻跟前,给他看,像极了贪慕虚荣的女人吧?   镯子碰撞之间发出“叮叮”的声响,就那么横在他的面前。   李伯仲微起唇,这次不是生气,只是好笑于她这么得志意满,捻过她的手腕,如果她只是这么容易满足、贪慕虚荣的女人,也许真得挺适合他,这样的女人好养活——对他来说,没有什么权势纠葛,当然,她要懂事,还要懂得怎么受委屈。   屋里这厢的气氛变得融洽,丫头凤宣正打算退出去,不想有人敲院门。   凤宣赶紧看向李伯仲,得到首肯后,才匆匆出去开门。   来者是李伯仲同父异母的兄长,以及另一名堂兄,两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,看上去是出了什么大事。   白卿没出来,只在内室的门口,仗着帘布的遮挡,隐在角落。   无疑,李家男人的相貌都不错,圈了那么多美色佳丽,想生丑的也不容易,李伯仲的这两位兄长也算得上人中龙凤了,只是有些过于龙凤,显得浮躁。   “伯仲,你这是什么意思?周威是东军的大帅,你说撤就撤,一旦军心动摇,怎么收场?”质问的这个正是李伯仲同父异母的兄长李修竞。   这李家的规矩不少,嫡出的子女与庶出的子女,在姓名上有很大差别。   汉北王一共生六子,三子嫡出,其余三子如今不住在王府里,都被派到各郡县里去了,这住在王府里的三子,那子孙可就多了。   像李伯仲的父亲,在娶妻之前就已经有了两妾,生了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,后来娶了汉西王的侄女,才生下了李伯仲这唯一一个嫡子,取名“伯仲”,而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一个叫“修竞”,一个叫“修隆”。   白日里拿竹剑的冬少爷,全名——李季冬,三爷的嫡子名为李叔期。   李家三子的嫡出排序为——伯仲叔季。   庶出的则是以“修”字打头。   所以在这府里,但凡名中带“修”字的,就表明他是庶出。   嫡庶非常严明,听白日里那冬少爷只叫李伯仲为大哥,就能知道一二。   “要是军心动摇,那就杀了周威。”这是李伯仲的回答,说得很平淡,说话时,还伸手邀请兄长入座。   “你……”李修竞一时无语,随即看了一眼陪同而来的堂弟,也是二爷的庶出长子,名叫修晏的。   “大哥,你先别急,听伯仲把话说完嘛。”这李修晏到是看上去挺沉得住气。   听李修晏如是说,李修竞这才压下火气,入座,不过却把茶碗捏得吱呀乱响。   “周威胆子太小,不适合留在东军,如果大哥觉得撤职太过唐突,也可以调他回西平来,中护军还有几个校尉的空缺?”李伯仲说得平静。   不过听得人就没那么平静了,周威是李修竞的表兄,他当然平静不下来,一个堂堂的北军大帅,调回来当校尉,还不如撤职来得痛快!   李修竞嗖得起身,面色发赤,唇发抖,拳头攥了半天,不过只是捏了两下,然后转身就走。   “伯仲,那你先歇着,我们先走,这事明天再说。”李修晏安然起身,态度很平静。   “兄长走好。”李伯仲起身相送,表情很平静。   这就是所谓的兄弟相争吗?倚在帘子后,白卿看着这态度各异的兄弟三人,不禁了然。看来,这个家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祥和平静。   等李伯仲返回内室时,白卿正在折被褥,红艳的被褥,红艳的帐,月白的薄衫,翠绿的镯子,到出奇地搭调,看来真是看久了,什么都能顺眼。   “要回去了吗?”白卿问,他一直不在她这儿睡的,看现在的时辰,再看刚刚的场面,估计他也没心情玩什么牡丹花下做鬼的事。   李伯仲缓步来到床前,弯身倒在了这红艳艳的床上,今晚他不走了,就睡这儿。   就睡这儿?那她要睡哪儿?   与人同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要懂得进取与退让,否则就难以共存。   四更天,夜正眠,他睡着了,而她却只能缩在床头的一角,看着他僵挺地占据她的床位,这男人太过僵直,连睡觉都是如此。   她宁愿忍受床第间的不舒服,因为那时间还短些,像这样整夜的坐着,似乎更痛苦。   五更底时,他醒了,她才好不容易占据了一小块地盘,可也就只能睡那么一小会儿,大户人家的男人都是没长手的,因为女人是他们的手。   替他更衣时,她已经开始迷糊了,她真得不期望他以后睡在她这儿,实在是太累。   “后天过冬,你一起去东府。”看着她的额头,他如此陈述,她毕竟是他纳来的妾室,算李家的女人,虽不必隆重推出,可也得要人知道,尤其她连他的长辈都没见过,这相当失礼。   “嗯。”她淡淡的应着,因为困倦。   “要祭祖,弄得干净点。”平时穿成什么样他不管,祭祖宗这种大事,不好马虎地对付过去。   “嗯。”右眼皮直跳,因为太困,她抬手掴了右脸颊一掌,左眼跳财,右眼跳灾,掴一掌可以抵灾,这是小时候姐姐教得,她此刻正模糊着,习惯性地使了这么个动作。   李伯仲把一切看在眼里,不过没什么表情,嘴角是平的,看起来心情挺好。   好不容易,他走了,黎明将至,天色黑地出奇,窝在艳红的被子里,她睡得很熟,因为没人再跟她抢床位。   不过他的话她还是记得的,后天祭祖,他要她弄得干净些……   倏得坐起身——祭祖?!不就是说她可以见到他所有的家人?   睡意全消,为这个消息激动不已。心里全是“娉儿”两个字,娉儿是姐姐给女儿取的名,虽然李家也许并不会用这个名儿,可姐姐还是一遍遍地跟抱走女儿的人那么叮嘱着,因为那是她能给女儿的唯一的东西。   娉儿……她现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了,也许没人能理解,那种满世界都是人,可满世界的人都跟你没关系的感觉。   亲人是心灵的归属。   她真要感激李伯仲,不管他拿她当什么,她都得谢他,是他把她带到了这里,让她有机会接近她这唯一的亲情。   六 兄弟反目 二   不管对小民还是大官,祭祖都是件大事,无论朝代如何更替,祖宗都是不会忘记祭拜的,这是传统,重孝的传统。   所以这样的日子,无论多么繁杂的规矩都显得庄重了。   李家的祠堂在东府。   一大早,天还没亮,东府那边就灯火通明的,下人们都悄无声息地忙碌着。白卿寻了件白衫,加上一件墨绿的罗裙,再去了脸上的胭脂,也算弄得很干净了。   对着镜子,凤宣正想夸赞。白卿却又抬手在眉角画了两笔,怎么忘了,她是妖来着,要安李家长辈的心,她得处处小心才是。   凤宣不禁暗暗撅嘴,那两笔真算是画蛇添足。   太阳升到枝头那么高时,白卿动身往东府去。   东府比西府大,是李家王府的主宅,里面住着李家几乎所有主要的人,西府是单独留给李伯仲的,他是嫡长孙,到这么大年纪还没明媒正娶,就是打算将来娶贵夫人的,西府便是留给他的单门独户。   在祠堂旁边歇脚的厅里,白卿选了处角落落座,从她这地方看过去,几乎可以打量到所有人的座位,这会儿,人还没来齐,老王爷、老王妃也都没到。   李伯仲到是来了,正跟几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外的游廊上,刚才她进来时,他转脸看了她一眼,没什么特别的神情。   白卿来不及考虑他对她的装扮是否满意,因为她正在四处搜寻在场的女孩儿。   李家祖上定然是求到了子孙福,放眼望去,一水的男丁,女娃儿只是星星点点地散落着,白卿挨个看过去:没有、不是、不是、没有。   没有一个年纪相符的!   也许还没来吧,白卿暗自在心里安慰自己。   正安慰着,就听见门外熙攘起来,屋里的大人小孩听见熙攘声,也都起身出去,像是去迎接什么人。   凤宣伸头张望了一下,随即告诉白卿,是老王爷跟老王妃来了,得赶快起身去迎接。   白卿的脚步不够快,不过到也凑巧,正好在门口跟王爷王妃对了个正眼,老王爷没什么表示,只是看过一眼就罢了,也许他还没弄明白眼前这女人是哪个儿孙的妾侍,家里的儿媳、孙媳实在有点多,未必都认得全。   到是老王妃多看了白卿两眼,第一眼是滑过,第二眼是打量,等到第三眼就是从上往下的觑视了,估计是确定了她不是什么能抓住好男人心的女人吧。   白卿微微屈膝一福,这就算见过他的长辈了。只是膝盖还没伸直,就被众人挤到了门板旁。   李伯仲最后一个踏进门,白卿抬眼与他对视,嘴角微微露着些委屈,看,你的家人这不又欺负人了。   “大哥,快来啊。”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,站在人群里冲李伯仲大喊,这位是三爷的嫡长子,名唤李叔期的。   李伯仲应声跨步离去。   白卿则低着头,回到她的角落里。   祭奠在正午举行,全家老小一一焚香叩拜之后,日头早已偏西,所有人都饥肠辘辘的,不过在前面的大厅里,早已摆好了宴席。   总共八桌,白卿的位子仍然被放在了角落里的一桌,这桌上都是妾侍。   女人的排挤通常都不算太高明,就是几个人当着你的面咬耳朵,然后把你一个人晾在那儿,证明你是被隔离出境的人。   这场面对白卿来说实在是小了点,所以她并不怎么在意。拾起筷子照样吃她的菜,饿了一天,本以为这趟东府之行会有收获,结果什么也没有,本来高亢的心情,现在全都转成了饥饿,看来想找到娉儿,还是要继续跟这家人纠缠才行。   “大哥——你喝多了吧?”靠近主桌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,有些吵嚷。   前几天造访月舂苑的那位李修竞正提着酒壶站在李伯仲身旁,另一只手上端着满满的酒,而他旁边是几个李家兄弟拦着,看起来这位仁兄是打算闹事?   “你们都旁边去,我就是敬我亲弟弟一杯酒,伯仲,你要是给哥面子,这酒你就喝下,要是看不上我,你不喝,我也认了。”李修竞将酒杯横到李伯仲的脸前。   李伯仲看着酒杯,半天没作声,   “好,哥哥我身份低,敬不起你,这酒我自罚——”说罢仰脖子把酒喝了个精光,然后继续往杯子里倒。   一旁的李家兄弟们赶紧上前拦着,可越拦,这位仁兄就越来劲。   李伯仲则始终坐在原地不说话。   直到大家长发话:“修竞,你这是在耍什么酒疯!”老王爷重重拍了下桌子。   大厅内一时寂静无声。   李修竞松开手中的酒壶酒杯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竟呜呜了哭了起来,“祖父,孙子知道自己身份低啊,这才给伯仲赔不是,请他看在兄弟一场,不要再这么逼我。”抓住李伯仲的腿,竟给他磕起了头。   这下可就精彩了,但看那李修竞的妻妾儿女,也都跪到地上呜呜哭了起来。   一旁劝说的兄弟们也都侍立一旁,他们大半都是庶出啊,当然是帮庶出的李修竞,何况自从李伯仲开始掌管汉北的军机以来,没少挖他们的墙角,这小子着重培植自己的势力,正在一点点蚕食他们的地盘,他们也早就对他有怒不敢言,今天正巧碰上李修竞这么闹,当然是要帮着他把事情闹得更大才是,于是众人作壁上观。   “修竞,你起来,哪有兄长跪弟弟的!”老王爷怒斥一声。   那李修竞是老王爷的第一个孙子,俗话说长子长孙,老头的命根,自小就是疼爱的很,就冲这一点,李修竞这一招也算用得极对,“祖父,修竞我的苦处不能跟您老人家说啊——”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,是挺瘮人的。   “伯仲,叫你哥哥起来!”老王爷对李伯仲如此吩咐,是他惹出来的事,就得让他解决。   李伯仲缓缓起身,看着地上跪的李修竞半天,才道:“大哥,有什么话站起来再说。”   李修竞见李伯仲服了软,心里估计这事好办了,于是抬头握住了李伯仲的手,“伯仲啊,大哥就这么个表亲,你就当可怜大哥我自幼丧母,无依无靠,你饶了周威吧,大哥我记你一辈子的好。”   还是为了争权夺利的事!他的这些兄弟,对外打仗没一个用心的,对内抢地盘到是一个比一个厉害,连这种女人的哭闹手段都使出来了!   他今天要是答应了,以后这种事就会层出不穷,所以这事——   “大哥,唯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。”   “……”李修竞错愕。   众人也错愕,他答得太快了。   “好——好……”李修竞当然是面子上挂不住了,哭也哭了,跪也跪了,现在就剩下自残来威胁了,于是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就要往自己身上扎。   李伯仲当然不能让他这么干,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,两兄弟就这么角力。   这场面差点没让老王爷倒岔过气去,赶紧让在场的子孙上前阻止,于是大厅里一团乱。   闹了半天,也不知道是谁提起了李伯仲的不是,于是大厅里渐渐多了说李伯仲的杂言,比如他脾气不好,比如他不顾全大局,比如他任性妄为,当然任性妄为中也包括把白卿这种女人纳做妾侍,而得罪了未来老丈人等等。   闹着闹着,大厅里明显分成了三派,一派针对李伯仲,一派护着李伯仲,另一派保持中立。   都说子孙满堂是福气,这李家看上去可不怎么像!   白卿站在角落,本打算置身事外的,瞧那群男人闹得,口沫横飞的,她可不想过去。可是李家的那些女人都过去了,哭哭闹闹的,她作为他带进来的宠妾,不过去掺和似乎不够义气,何况她的事总归要被这家人拿到明处来评断,晚断不如早断。   白卿悄悄挤进了嘈杂的人群,推搡间,差点被绊倒在地。   “你要是还顾忌李家的声誉,就不会把这种女人带进来!”有人开始在她身上动嘴了。   白卿缓缓躲到李伯仲的背后,这都是他家的事,要他自己来解决才是,她只负责站,不负责动嘴。   李伯仲抬手示意身边的弟兄不要再争吵,看着对面的兄长李修竞,对方此刻似乎已经恼羞成怒,不过依旧还是在流眼泪。   他最讨厌看到大男人留眼泪。   “哥,你今天要是不这么闹,可能我还会放周威一马。”伸手擦了擦脸颊上被溅到的酒渍, “现在,我就当着祖父的面把话放这儿,周威在一个月内不离开东军,就给他定好棺材,我会亲自把他送回西平来。”   “你——”李修竞终于是忍不住了,抬手就揍了过来,李伯仲上半身一个后退,好巧不巧正撞到了白卿的双眉之间,刹时,鲜血就从她的鼻端流了出来,看来他的身后并不是个安全的地方。   “夫人,您没事吧?”凤宣手快,赶紧掏了帕子给她捂住。   整个场面那就是一个字——乱。   老王爷气得直发抖,抽过一旁下人手里的拐杖,上前就给了李伯仲一棍子,这老爷子挺偏心呵,白卿一手捂着鼻子,一手拽了李伯仲的衣袖往后拉了拉,怎么说也是她的男人啊,关键时刻还是要帮帮的。   还好,有众人的劝阻,终于是没让老王爷把第二棍抽下来,真抽下来可就真要命了,第二棍可是对着头去的。   推推搡搡下,李伯仲跟白卿被隔离出了大厅,今天算是流年不利,挂花的只有他们俩。   白卿一手捂着鼻子,一手伸过去探视他手臂上被抽得血印子,眼泪汪汪的——因为被撞得。   李伯仲这次到是没挡去她这擅作主张的亲昵。   此时,夕阳正当红,照在两人身上,灰红灰红的。   屋里还在哭闹着,而屋外,就他们俩伫立在那儿,像是被整个世界孤立了一样。   白卿暗暗叹息一声,忙了一整天,末了,她还是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啊……   七 被流放的花瓶   一顿饭吃得血溅五步,再吃下去,估计就要闹出人命了。   兄弟反目并不少见,但丢人,所以老王爷很生气,单独叫了李伯仲去训斥,等他从东府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,可见谈得很彻底。   他前脚进门,凤宣后脚端了碗红枣粥来,两人都没吃饭,所以这粥怎么分呢?   给他吧,他是男人嘛,什么东西不是都要他们占先!   凤宣是老王妃那边的人,眼力劲当然是够老道,见状赶紧返身回厨房去了。   白卿默默觑了一眼他的手臂,袖口的地方,血印子还在,看样子是没处理过,可他不发话,她不好擅作主张,这男人的脾气与众不同,对他好的事,未必就会让他高兴,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怒气,因此她什么也不做。   因为没人说话,所以屋里很安静,烛火跳啊跳啊,映得人影乱晃。   百无聊赖,执起一绺垂下来的长发,卷到小指节上。   这种无声的场面很常见,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没什么话题,真要说起话来反倒尴尬,她的话尾他很少接下去,而且他还是个不怎么喜欢开话题的人,更别说花言巧语。   也许是一闪神,她无意中抬了那么一眼,画成幺蛾般的眉梢在光影中隐没——颇为妖媚的一瞥,却不是故意的,但依旧被他看到了——□来得就是这么简单又迅猛,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也许就可以毁灭一切。   卧室里没有点灯,只有外厅的烛光透过布帘漫射而来,屋里很灰暗,这很好,看不清彼此的窘态——她总觉得男女那种气喘吁吁的样子很难看。   这次有些不一样,他吻了她的脖子,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,害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睁大眼睛,想从他的脸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。   正巧,他也正看着她。   “我明天走。”他如是说,说话的瞬间,身体重重地压向他,一声粗重的呼吸吹拂到她的脸颊上。   白卿紧紧握住桌角,不想让自己那光裸的背撞到墙上,只听几声清浅的响动,那是她脚踝上的银链在作祟,她本想保持一点理智,来思考他为什么会突然告诉她明天走,可他不喜欢她在这种时候不专心。   要毁灭,他就要两个人一起。   外屋的烛火一直燃着,直到烧到最底端,烛心一歪,倒进蜡油里,烛光悄然熄灭,屋里立时一片黑暗,而此时,内室里的一对男女才缓缓分开,女的蜷坐在桌案上,捂着唇,她差点又吐了,因为又冷又饿,体力透支。   火折是他擦亮的,光线太刺眼,白卿微微背过身。   满室的红在烛光下更显得艳丽。   她扯了一旁的衣衫盖到自己光裸的腿上,之后才看向他,他正光着上身,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,男人真是奇怪,为了那点事累得满身大汗,却还乐此不疲。   他放下火折时,她正好伸腿想爬下桌子,他很自然地抱了她送回到床上……   “是很久才回来吗?”他这突然的贴心不得不让她想歪,也许是要离家一年半载,怕她独守空房过意不去?   “对,要很久。”他随手从地上捡起内衫穿起来。   “多久?一辈子吗?”问完觉得后面那句“一辈子”真多余。   “可能两三年,也可能一辈子。”又捡起了外衫。   这么久……   “那……要我离开王府吗?”他走了,她呆在这儿恐怕行不通吧。   “随你自己,你不是在找人嘛,等找到了,不想在这儿待,可以回乌家那边的院子。”那院子反正早就给了她。   白卿默默不语,因为他那两个字“找人”,他什么时候发现的?或者说他怎么发现的?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。   当然,她不会把这个疑问问出来,他这个人,怎么会乖乖回答别人的话,只是——   “想不想知道我在找什么人?”   看她一眼,随即低头捡起地上的玉带,“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吗?”   很好,他不愿插手,也就是说即使知道了,也不会帮忙。   “那——要我等吗?”   他正在系腰带,听到这话,不禁抬头多看她一眼,“你会等?”   好吧,此刻她不得不承认,自己在某些方面做得确实很出色,比如让她的男人觉得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,或者说贪慕虚荣的女人。   “如果你明媒正娶,我会等。”只可惜他做不到。   李伯仲到目前为止第一次如此哼笑,因为这女人的大言不惭,他确实会娶妻生子,但显然不可能是她。   “那如果我有了孩子呢?”今晚她难得有这么多话跟他讲,因为两人的情绪似乎都不错。   他停下动作,看了一眼她的细腰,“孩子得留下。”   果然是这样,难怪姐姐当年连争都没争过,有权有势的男人说这句话时,总是很有气魄。   套上厚厚的长衫,起身替他整理衣角,带着几分笑意,“放心吧,我不生孩子的,我生的孩子一定会跟我一样不争气,生出来净拖累人。”   他俯视着她的脖颈,那里有他吸吮出来的唇印,被烛光一照,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。   他说不上对她的感觉,时好时坏,好的时候,会有把她留在身边的打算,尤其在床底间嘤咛细语时,坏的时候又让人不舒服,特别在她躲在角落里看人时,像在看戏。   “不问你能得到多少东西?”   白卿自他的胸前仰头,嘴角微翘,“我若是要,你肯定给的很少,或者干脆不给,我若不要,兴许你给的更多。”白日里那个李修竞不就是弄巧成拙,得了反效果吗?   她对他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的。   李伯仲俯视着她的笑容,缓缓伸手握住了她的后腰,让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。   白卿苦笑,将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,兴许这真是最后一次相拥了,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,搞不好也可能是最后一个,她对碰触男人的身体有障碍,也许是童年的阴影作祟,姐姐的经历让她厌弃很多东西。她好不容易接受了他,可也许以后就再也没心力去适应另一个男人了。   这一夜,他依旧在午夜离开,她送他出了卧室,然后倚在冰凉的门板上目送他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,他就那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,真是个狠心的人。   她不懂他的抱负,更不知道此刻他身上背负的是什么样的重担,因为他没告诉过她,而且就算告诉了她,她也不能替他分担,她能给他的,只是身体上那一点点的愉悦,所以他不会娶她这样的女人,因为他们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。   他的世界里有征战,有几乎无所不能权势,还有门当户对的妻子,堂堂正正的儿子。   而她的世界里,只有亲人、屈指可数的朋友,以及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,她的能力仅仅刚够守住这些东西。   “凤宣,你不是说三爷还有两个女儿住在别苑嘛,她们多大了?”回过神,还是要继续她的生活。   “啊?”凤宣没反应过来,她还以为她正为了大公子的离去而伤心呢,怎么一转头问了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?“大概有十多岁了吧,奴婢也没见过几次。”   白卿默默点头,缓步走回内室,内室里依旧保持着不久前制造出来的狼藉,这可不好,跟谁过不去,都不能跟已经离开的男人过不去,女人太脆弱,总会对男人依赖出坏习惯,这习惯久了,就会变成所谓的爱恋。   “凤宣,明天一早,你出府去买些布料回来。”要把这些艳红全都换掉。   凤宣挑开帘子,伸进半颗脑袋来,看到地上的狼藉不禁一阵耳热,大公子真是喜欢这位卿夫人,瞧把屋里折腾的。   不过最让人耳热的还是白卿的光脚,纤细、白皙,还有银色的链子,透着一股子诱惑,难怪人都说女人不能露脚——改明儿她也到银匠那儿打条链子套在脚踝上。   八 偷情者与高贵主母 一   除夕这一天的傍晚,天空飘起了小雪,到掌灯时,已是纷纷扬扬。   东府里热热闹闹的,红灯笼挂得到处都是。   李家的老老少少都在厅里守岁。   白卿也在其中,当然,没几个人计较她来与不来。   今年李家的喜事特别多,先有李伯仲与皇家郡主的亲事,接着是两个孙媳又为李家添了两名男丁,所以这个新年过的格外热闹。   李家三爷单名一个“锺”字,是汉北的财神爷,掌管汉北的粮银大权,上次祭祖时,他正好亲自押送宫廷供奉进京,直到这几天才从京城里赶回来,所以除夕这一晚,他当然也就出现在了宴席上。   白卿坐在角落里,细细看着那个已年过四旬的男人,想从他身上找到些微的熟悉感,可惜回忆太过久远,她已经记不得那个男人的模样,她所能记得的只有那个男人腰上的玉带。   这位三爷的长相很斯文,人也很和蔼——符合她童年的记忆,为人似乎也挺擅于周旋,在众人团团而围之下,仍旧谈笑合宜,丝毫不见费力,这样的男人适合做大事,所以当年姐姐对他的离去毫无怨言,做大事的男人往往会让女人崇拜到去谦让自己的感情,因此,做大事的男人,身边总是来来去去好多女人。   至于娉儿——她也看到了,此刻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桌子上,眉目间有一些姐姐的模样,但更能让她肯定她身份的,是她唇下的那粒小小的红痣,当年她刚出生时,姐姐就指着婴孩唇下的那粒红痣对她说:瞧,这丫头以后不愁饿肚子了。   只是当年那个婴孩不再叫娉儿,她叫瑞华。   是个漂亮的女娃儿,举止间带着几分贵气——比她和姐姐强,只可惜眼睛里闪着自卑,坐在小姐妹中间,拿东西总是晚下手,不敢跟人抢。   白卿以为看到她时自己会冲上前,可她没有,她有些莫名的胆怯。   晚宴吃到一半时,门外响起了炮仗声,从南方特意买来的花炮,大人孩子都喜欢看。   白卿守在门旁,眼看着女孩儿从她身前经过,指尖微微勾动,却最终也没有抬手,她很想出声叫住她,可是叫住她说什么呢?说我是你的姨娘?   唉……   站在大红灯笼下,看着这家人喜乐融融,心口难免有一丝酸涩,她的家又在何方呢?   砰砰——   炮竹炸得雪片翻飞,孩子们哇呀乱叫着。   这应该是个完美的除夕夜,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搅乱的话。   本来,这个“意外”是没打算惊动女眷跟孩子们的,但男人们逐个的失踪,还是让场面渐渐冷清了下来。   “听说是打仗了。”女人们压低声音,交互传递着这个秘密。   不一会儿,满客厅的女人就将这空穴的风变成了倾盆大雨。   老王妃上了年纪,放花炮时就由二儿媳、三儿媳陪着先回去歇息了,所以这会儿厅里没人管,女人们也就各自打开了话匣子。   据说是西面打仗了,汉北的西面是汉西,汉西王是老王妃的兄长,李伯仲的母亲又是汉西王的侄女,这两家要是打起来,那可真算是大水往龙王庙里冲了。   “亏了去年修仁调去了东军,不然我这会儿非急死不可!”有人庆幸自家的男人运气好。   有运气好的,自然也就有运气不好的。于是厅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很诡异,有人窃窃私语,有人隐隐啜泣,有人庆幸,有人苦脸,但都压抑着,不知道在怕些什么。   白卿最是无动于衷,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男人去了哪儿,何况他们早已把分离时要说得话,做得事,全都说了做了,没什么可牵挂了。   就在众女忧虑纷纷时,三爷的长子叔期正好拎了李季东他们几个孩子回来,众人见是他,立即围了上去,问东问西。   “放心吧,大哥亲自带人去了巨丽山,仗不会打得太久。”李叔期笑呵呵的,被众人这么围着还能如此轻松,真是颇有乃父之风。   “哪个大哥?”有人急得顾不上动脑子去想大哥是谁。   “伯仲哥。”   听到是李伯仲的名字,众女全都松了一口气。   “那家里人还有谁去了?”   李叔期微微蹙眉,随即道:“修尧哥跟大哥在一起,应该也去了。”   扑通——   一名黄衫少妇重重地坐到了凳子上,这黄衫少妇便是那个修尧的妻子,不凑巧,这修尧的妻子正好与白卿坐一桌。   两个女人真可谓同病相怜。   众女的视线不约而同都集中在了她们俩的身上。   白卿缓缓低下眼皮,她在想,她该怎么表示自己的惊吓呢?要吓软脚跟吗?   ***   离开嘈杂的大厅。   沿着挂满灯笼的游廊,白卿缓缓往她的西府而去,那位与她同桌的少妇真得是吓软了脚,她只好让凤宣帮忙一起搀扶她回房。   她一点也没有看不起那个被吓坏的女人,换作她是她,她也会的,在这样的世道里,女人都是依附男人而活的,一个是树,一个是藤,树倒,藤消,女人没有能力自食其力,所以,男人就成了她的所有。   李伯仲……   停下脚步,看一眼风中摇曳不止的灯穗,如果他死了,她会难过吗?   这个答案她没去想,随即就抬脚下了游廊,回到了她的小院里。   隔日,大年初一,王府里照旧放了百响的炮仗,只是这一天,府里很安静。   然后,初二,初三……一直到十五,西边终于来了消息,据说是跟汉西讲和了,和了好啊,和了不用打仗,也不用死人。   往常汉北也都是讲和的,不过就是割块地,当作赔礼而已,没什么要紧的。   于是李家人又心安理得的过起了元宵佳节。   对白卿来说,元宵节最值得庆幸的是她跟甥女有了交集。   在园子的拱门处,女孩儿跑得气喘吁吁,一转弯就那么撞上了她——   “是叫瑞华吧?”她弯下身子,声音柔的很。   可女孩只是看了她一会儿,随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,独留她的笑容空对着拱门内的雪景。   看来想打破她们之间的陌生,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行得通的,还得慢慢来。   ***   元宵过去没几天,白卿收到了一封书信,这还是她进王府以来,第一次收到外面的消息。   看到来信时,她很高兴,难得笑得那么真心,合上信,她就让凤宣去准备衣服——她要出去。   凤宣很为难,因为府里的女眷除非有大事,否则都是有门禁的。   “夫人,要出去,得有个说法,不然大管家那儿也通不过。”   白卿缓缓折好信纸,“那就不告诉大管家。”   “可不告诉大管家,咱们怎么出去?”这家可都是大管家在管。   白卿将折好的信纸放回信封内,抬头看了看凤宣,“你把衣服准备好,我有办法。”  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求,但有时候,求阎王办事,反倒不如求小鬼来的简单,而且后者所要的报酬很小。   白卿让凤宣提了两瓶老酒给了侧门看门的老头,就把出门的事给办妥了。   她要的见的是个男人,姓白,白致远,东周人,相貌谈不上好看,但看着很舒服,与白卿的父亲一样,也是个冶铁的工匠,只不过他比白卿的父亲幸运,遇到了她们姐妹这样的资助者,开了个属于自己的小作坊。   她就是跟了他的姓。   姐姐资助他的目的其实并不怎么纯正,她是希望能把妹妹托付给这个男人,因为他可靠,可惜这个可靠的男人会错了意,也送错了心,一直到现在他还坚持姐姐爱他,不接受任何除此以外的解释。   “你怎么穿成这样?”见到白卿的第一眼,白致远就问了这么一句话,因为白卿穿着一身青衣布褂的男装。   “这么穿方便,你来西平为什么不早给我来信?”拎起茶壶,给他到了满满一杯茶。   “我是去桐州送货的,本来没打算过来,可你走了之后一封信也不捎来,就想顺道来看看你,看你到底过得怎么样。”   “我找到娉儿了。”她把话题转移到了甥女的头上,因为不想他知道她现在的境遇,当年离开他们时,她是说西平城里姐姐有故居,她来西平也是为了找甥女,总不能现在告诉他,她先当了歌女,后又做了人的小妾吧。   白致远依如从前那般容易被转移话题,而且总喜欢把事情都往好的地方想,听说她找到了娉儿,便开始絮叨着要盖一栋新房接她们回去,白卿不禁失笑……  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她可以带娉儿回去,那么她这一生也就真得完整了。   “好了,那我先出城,等从桐州回来,我再来看你跟娉儿。”白致远拉过马缰绳,跟白卿道别。   白卿微微颔首,步送他出茶楼。   这时,茶楼外的青砖大道上,一行马队浩浩荡荡由西往东而行,白卿瞅着马队当中那几辆四角挂着紫色流苏的马车——那可是皇室的象征啊,她这辈子到现在只见过两次,这是第二次。   看来李家真得是来贵人了……   视线从马车上收回来,途中却勾到了一抹视线,但仅仅是一扫而过,她没看第二眼,脚下随即跟着挪了半步,整个人躲在了白致远的身后。   只等那人离去,她才抬眼看向马上的那抹背影……   他不是说一辈子才能回来的吗?怎么他这一辈子过得这么快?   九 偷情者与高贵主母 二   白卿回来时,侧门还没有守卫,合上门没多久,门外就多了几名穿盔带甲的武士,吓得凤宣直抚胸口。   “夫人,您先回去,奴婢去东府那边看看。”看今晚府里有什么安排,毕竟来了那么多客人。   看着匆匆而去的凤宣,白卿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,确实要先回去换下来。   从侧门到月舂苑,要绕过一条长长的巷道,在巷道的尽头,有一道破旧的窄门,过了窄门就有直通西府的游廊。   白卿正好就被堵在了这道窄门外,因为窄门里有人。   “伯仲,这事我事先真不知道,要是早知道,我也不会同意让修竞把人调到西北军去。”这声音是李家三爷的,“这样吧,你先把人放了,我找修竞让他把人调走。”   “放不了,人已经死了。”这声音是李伯仲的。   “什……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,他是你爷爷生死之交的独子,你——”   “他犯了军法。”   “他就是犯了天条,你也不能杀他,我看你小子犯混犯到脑子不清楚了。”一向斯文有礼的李锺,发起脾气来,到也颇有气势。   “他犯不犯天条我不管,但他把巨丽山拱手送给了汉西王——”最后那“送给汉西王”这句抬的音很高,他真是怒了。   李锺也觉得这次丢弃巨丽山很不应该,他理解侄子的心情,本来正在东军筹备针对东周的攻势,却想不到后背被人捅了一刀,而且这一刀还捅得是要害,那巨丽山是汉北西边的一道重要关卡,丢了它,再想捡起来,付出的代价可不只一两倍那么简单,深叹一口气,拍拍侄子的肩膀,“行了,这事我来跟你爷爷说,你还是——还是先去安排那些女眷们的住处吧。”说罢,转身要走。   “三叔,告诉祖父,以后军机上的事,我不会再跟他妥协,修竞哥再这么继续闹下去的话——”嘴角微翘。   李锺默默点头,“我知道了。”  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,白卿才敢呼出压在舌头底下的那口气,原来这次与汉西之争不是和,是输了。   手指轻轻抵在身后的墙壁上,起身,转头,推开破旧的木门,迎面站着一个男人……   “听完了?”李伯仲居高临下,看着一身男仆打扮的白卿。   脱去女子妖冶的装备,她看起来很是娇小。   “听完了,一个字都不差,要灭口吗?”抬脚跨上台阶,笑着仰视他严肃的面孔,看来是余怒未消啊,“夫君是舍不得妾身吧?所以这么快就忍不住回来了。”他说得,可能要一辈子才回来,可这才刚过了几个月。   伸手握住他一根手指,表示亲昵,女人讨好男人不就是这样嘛。   李伯仲看着她光洁的额头,半天没什么表示,没甩开她的亲昵,也没回握,“出去了?”他的眼睛一向好使,尽管只是一眼,他还是看到了她,以及那个壮实的男人。   “是啊,您说一辈子不回来嘛,妾身也得要考虑下半辈子怎么活。”显然他是看见了,她也没必要再狡辩,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被抓个正着,百口莫辩,主动承认比解释好多了,“好在您又回来了,妾身也不必将就那些普通男人了。”   最后还是抽去了手指,不过没有用甩的,看来怒气是消了不少。   李伯仲转身走上游廊,白卿跟在一旁。   远远的,在游廊尽头,彩缎翩跹,是一群华丽的女人,她注意到了他眉头的变化,微蹙,然后平静,看来是认识的人。   这是一群可以瞬间让普通女人化成灰烬的高贵女人,白卿有点庆幸自己身上穿的是这身干净的青衣男装,如果她穿得是她那些廉价彩衣,脸上画得是眉飞色舞,此刻一定已经变成了灰烬。   白卿几乎可以肯定,那位着紫裳的美貌女子一定就是李伯仲的未婚妻,瞧她的眼神,瞥过他的眼,然后扫过她的唇,接着是淡淡的放空,像是什么都不在乎,这是有心胸的女人的表现,似乎能目空一切。   而她想知道他的这位正主是不是真有那么心胸开阔,于是轻轻伸手握住了他一角衣袖,闪半步,躲在了他的身后,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该有的模样,胆怯,但却与她身前的男人形成了一种莫名的亲昵。   不出所料,她的“胆怯”让他的未婚妻多看了一眼过来。   白卿低下眼,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子里的笑意,原来——这未来主母也没那么目空一切。   “舅母。”李伯仲微微垂目,向为首的一位中年妇人施礼,这妇人是汉西赵家的儿媳,与李伯仲的母亲同辈,同时也是皇族出身,这次来西平说是因为去京城路过的,不过显然没那么巧合,从汉西去京城,想路过西平那还真是不容易。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李伯仲未婚纳妾,让他的老丈人不开心了,这位舅母就是来做和事老的。   瞧,她不是还带上了李伯仲的未婚妻?大老远的,从京城到汉西,再从汉西去京城,然后又这么凑巧路过西平,为的是什么?当然是让李家人看看这位仪态万方,贵气逼人的郡主,皇室的女儿,可不会轻易跟人分享男人。   这不只是面子问题,还牵扯着君与臣的尊卑。   “伯仲啊,正好碰上你,你先带梓童去歇息,一路上颠簸的很,她身上还带着病,熬不起,我得先去拜见姑姑她老人家。”这妇人口中的姑姑即指李伯仲的祖母,诸侯各家虽然为了争地盘的事,你我撕咬,可私下里,也是盘根错节的带着血缘关系,乱七八糟的。   李伯仲微微点头,随即侧脸看一眼在他身后装胆怯的女人。   是要她给主母让道了?白卿回视他,并默默松开手。   凄凉啊,就这么被丢弃在了空旷的游廊里,侯门似海,贫贱女子终还是要遭人丢弃的。   白卿回过头,她的月舂苑在西,跟他们的方向正好相反。   抬腿走了几步,一偏头,两三个孩子正躲在廊外的毛竹后,背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,其中一个孩子是李季冬,就是那个用竹剑砍伤她,却把自己给吓坏的男孩。   白卿看着几个孩子半天,突然生笑,伸手指了指他们背后露出一角的剑鞘——男孩子总是对利器有莫名的喜爱,似乎天生爱斗。   几个孩子经她的指示,赶紧把露出的剑鞘再藏藏好——好不容易躲过大人的眼睛才偷来的宝剑。   白卿转过头,继续往她的小院子去了。   男孩们见状不禁互瞅几眼,随即嬉笑开来,大哥这位小姨娘还挺够意思,没声张。   ***   白卿换下了那身青衣,挑帘子出来,就见凤宣正在从食盒里往桌子上摆饭菜。   “厨房今天这么早做晚饭?”   凤宣心虚地答应着,今晚东府那边大摆筵席,可没点她们这位卿夫人的名,所以厨房就先让她把晚饭端了来。   “东府不是开宴席嘛,还有空给我做这么多菜?”看了看,菜色很丰盛,而且还多了几道。   “吴妈说今天的菜很新鲜,就多做了两道。”凤宣边回着话,边打量白卿的表情。   “那过会儿你送盘子回厨房时,多谢谢吴妈。”坐下身,拾起筷子在白水里沾了两下。   她到李家以来,打点的最好的就是这些下人了,这是习惯,到任何一个地方,她都会找机会先跟这些人来往,小时候在歌舞坊间,她也这样,所以厨房每次给她们姐妹的饭食都比较多,没办法啊,饿出来的嘴巧跟手段。   “对了,一会儿跟吴妈先要点热水。”今晚来了这么多女眷,热水肯定要排到很晚。   凤宣点头。   洗澡是很好的解决寒冷与寂寞的方式,泡在半人高的浴桶里,周身被暖暖的水包裹着,一闭眼,整个人滑进水里,再缓缓张开眼,看着水面上的世界,像做梦。   “啊——”一声尖叫,凤宣惊恐的面庞倒影在水面上。   白卿坐起身,脸上、头发上都冒着热气……   “夫人——您——差点把奴婢吓死。”谁见过大活人在水底睁着眼睛的?   白卿抹一把脸上的水渍,咳嗽几声——被水呛到了,这丫头进来就是一声尖叫,吓到反而是她,“不知道谁吓谁,出什么事了,突然这么跑进来?”   “哦,是东府那边来传话,让您过去呢。”说着话间,赶紧递来一条布巾。   “叫我过去?”谁这么想不开,在这种宴席上也敢让她过去,是想要李家下不了台,还是想要那位未来主母下不了台?   十 芽城的内人   柔顺是偷窥的最好方式之一,在胆怯、无助与被排斥时,用那双无辜的眼睛去看人,偷窥这些与普通人不同的高贵人,是一种无奈之下的乐趣。   她第一眼看得是李伯仲,因为只有他能决定她在李家的命运,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的是,他敢反抗,并且可以战胜他的家人,这是普通男人做不到的,她喜欢并敬佩他这一点。   对于她的注视,李伯仲并没有给予太久的回视,只是饮酒间偶尔的一瞥,瞥见她那身轻柔的白缎,以及腕子上翠绿的镯子时,他便知道她今晚扮得是怜人的小妾。   他甚至开始有点喜欢她了,在任何对付不了的局面跟前,总是能想出办法来应付。   “卿儿啊,过来这边坐。”李家的二儿媳,李伯仲的二婶,抬手示意白卿过去,那一声“卿儿啊”,叫得白卿心中一窒,看来今晚李家这出戏唱得还真不一般,往常这位二夫人都没正眼瞧过她,还记得在园子里与李季冬的那次竹剑会,这位二夫人远远望来的眼神可不算友善呢。   白卿微微朝主桌一福,随即来到二夫人的跟前,老王妃并不在宴席行列,所以这里便由二夫人撑起了场子。   白卿坐到了二夫人的跟前,她的对面坐得正是下午那位紫裳的未来主母。   满桌的女人,丽颜华裳,贵气逼人,普通女子坐在其间,不觉荣幸,反觉自卑,白卿眼不斜视,似乎显得有些局促,说心底话,她也是普通女子,少不了也会有些微莫名的自卑。   “卿儿啊,这位是汉西王府的华夫人,快见过了。”搁在白卿背上的手微微用劲,提示她起身福礼。   看来,今晚提她来三堂会审的恐怕就是这位华夫人了。   白卿乖乖起身,福礼,“夫人安好。”   这华夫人便是下午在游廊里碰上的那位,她们当然都见过了,不过还是当没见过,华夫人带着和煦的笑意上下打量了白卿一番,“倒是位精致的美人,今年多大了?”   “十九。”   “嗯,比梓童还长两岁。”笑看了一圈桌上的人,众人也陪着一同淡笑,“家里定是离西平不远吧?”   白卿微微抬起睫毛,看着桌子中心那盘红鲤鱼,缓缓道:“远呢,在东周。”   “噢?是周人啊,难怪生得一身江水灵秀。”点头赞许,并笑得和蔼,“不过也跟我们一样,远离亲人,家里人都见不着,想呐,是吧?”   白卿的视线从红鲤鱼转到了那华夫人的手上,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带了一枚翠绿翠绿的翡翠戒指,戒指上还镶了一点碎珠,好看的紧,“家里没人了。”   桌上的人都静默下来,那华夫人眼色也是微微一暗,“可怜的丫头,定是吃了不少苦。”   二夫人淡笑着插话进来,“来,这菜都凉了,咱们先吃。”这要再继续问下去,就该李家丢脸了,这白卿什么身份?当然不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,说话间,二夫人手指微微拍了拍白卿的后背,先让她坐下来。   白卿听话地坐下身,心明这两位贵夫人也是在暗中较劲。   一旁侍候的丫头上前给白卿递了双筷子,白卿习惯性地将筷子在白水里沾湿,一抬眼,对面的那位岳梓童正看着自己。   这是个与李伯仲很相配的女人,美丽的面孔,淡然的贵气,并不咄咄逼人的眼神,但高傲着,却又是不惹人厌的高傲。这是白卿对这位未来主母的注释。   对方似乎也在评判她,只是不知道在她的心里,她是什么样的。   酒宴上,那位华夫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白卿,非要问出她的身家来历不可,不是青楼出身嘛,她就让这女人亲口说出来,非让这李家人自己臊一臊不可,而李家的二夫人也不简单,兵来将挡水来土淹,一招一式,两个女人过得精打细算。   一晚上忙得到是她们俩。   宴席结束,华夫人让李伯仲送他的未婚妻回去,他送了,而且看起来他对他的未婚妻很尊重。   而白卿,她要自己走。   料峭的春夜,穿着一身单衣,顶着一头尚未干尽的湿发,独自在这偌大的府里走着。   在一处院落前,白卿停下脚步,仰望着门楼上的灯笼,微风拂来,额前的碎发飘摇不定……   这里是娉儿的住处,与她的月舂院相似,都小得可怜。   姐姐啊,娉儿是不缺吃穿,可是她跟你我一样,缺的是在这家人面前的尊严,我该怎么把她的尊严捞回来呢?   仰望满天的星辰,苦笑。   ***   折回西府的路上,迎面碰上了送人归来的李伯仲。   长长的游廊,摇曳的红灯笼,各执一端的男女,在清灰夜色的陪衬下,各走一边,路过时,她把视线从他的身上收回来,今晚她要惆怅她的亲人,而他,也有他自己的事。   可错身时,他伸来一只手,勾在她的腰间,把她轻轻拉了过去——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,只有占有与亲昵,不存在尊重。   “我困了。”她这么说,并抬手碰了碰他脖子上一处细长的伤口,伤口刚打了血结,像一条长长的蜈蚣,“放我回去吧。”   男人却俯身,把她紧紧拥进了怀里,在她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,把她本来还残留的一点热气都吸干净了,他这是怎么了?   打算吸完阳气,就把她扫地出门吗?   男人松开女人的腰,眼中带着一丝笑,然后带着那丝笑,走了?   女人空对着红灯笼下那丝丝清风,有些恍惚,恍惚过后随即转过身,看着男人的背影,是又要走了吗?去做他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去了?   她跟他有一点很相似——他们都很坚持,或者说执拗,为了自己那点事,可以无比坚强,所以他赞赏她。   而她,就像之前说过的,在某些时候,敬佩他。   只是她弄不明白,他这么拥住她,是喜欢她,还是舍不得她呢?   拨过额前的一绺乱发,笑,似乎这两个答案都不能成立。   ***   第二天,白卿病倒了,高烧烧得她满嘴是泡。而李伯仲走了,撇下他的未婚妻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平。   这可真不好,人家华夫人还等着做和事老呢,他竟这么不告而别!他要那些皇家的脸面放到哪儿去呢?   他是同意娶妻的,却又偏偏一遍又一遍地撕扯着妻家的脸面,但他仍然尊敬他的未婚妻子,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。   或许真得没人能理解他吧。   就在这一年,李伯仲做了件大事,他攻下了东周的芽诚,惹得众诸侯议论纷纷,甚至群情激奋,什么时候轮到小小的汉北硬挺了?敢做这样螳臂挡车的事!可他就是做了。   芽城,那里是白致远的家。   听到这个消息后,白卿默默想了一个下午,最终还是决定写信去打听。   她的信都是由凤宣交给乌婆婆的,乌婆婆再把信交给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,这妇人曾是红透镜湖的舞姬,不过如今却也变成了爱念叨的胖女人。   看到白卿的信,胖妇人叹息,并念叨着:“这肚子里装不进半两黄油的愣丫头,王府都进了,还不快把那些穷亲戚,旧朋友都忘干净,等着他们把自己给拖累死吗?”   虽然这么念叨,可胖妇人还是找人把信送了出去。   可惜,芽城那边始终没有回信。   为什么呢?因为信正捏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——   芽城的骊山上出铁矿,更出冶铁的能工巧匠,铁是好东西,千锤百炼后,可做锄头,做耕犁,做锨叉,更能做成锋利的刀枪剑戟,争夺天下,称王称霸,所以李伯仲攻下了芽城,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能为他铸造军械的地方。   捏着一封黄底的信封,李伯仲蹲下身,询问地上这个方脸的男人,“写信的是谁?”   方脸的男人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,思衬半天后,道:“是我的内人。”他觉得说内人最合适,因为他说过他没有亲人了。   “你的内人住在西平?”   男人眨两下眼,“是,芽城多事,西平安稳些。”   “铸铁的方子在她那儿?”   “对,大人只要放了我窑上的那些工匠,我立即写信让内人把铸铁的方子送来。”   看着方脸男人的眼睛,半天后,再问道,“你叫白致远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你的内人叫白卿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住在汉北王府?”   “……”白致远错愕,他不知道卿儿住在哪儿,但这个人好像把卿儿的底打听的一清二楚,他突然有点害怕,怕把卿儿也给连累了,她的来信让他始料未及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信落到这个人的手里。   白致远想反悔些什么,却没机会。   李伯仲对身后的侍卫一挥手,侍卫上前架起了地上的白致远,带离大帐。   行军帐里只剩下捏着信的李伯仲。   内人?她是别人的内人。   将信封放到桌上,高高地俯视着。   捻出信纸,展开——信上是真切的问候……   十一 栀子花香与血吻   六月,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,东府园子的西侧,有一块用围墙围起来的塘子,是专给女眷洗浴用的。   十一 栀子花香与血吻   六月,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,东府园子的西侧,有一块用围墙围起来的塘子,是专给女眷洗浴用的。   天气炎热的下午,白卿喜欢到这里来,脱了鞋袜,坐到矮木凳子上,然后把腿伸进清凉的水中,听着知了叫,看着一旁女孩子们嬉戏,时间会过得很快。   就是在这里,瑞华与她有了言语上的交谈,当然,是必须在没别人的前提下。   “你也识字?”女孩的声音很清亮,白卿喜欢听,她的声音总能让她记起姐姐。   “是啊。”   “也有先生教吗?”   “没有先生教,是姐姐教的。”   “你姐姐真好。”女孩歪着头看她,两条腿在水里划啊划的,这代表她很开心——这是白卿这些日子总结出来的。在没人的时候,小女孩才会放松,并且容易开心。   “她是很好。”白卿也动了动放在水里的双腿,面露微笑。   “你为什么会在脚上带链子?”女孩看着白卿脚踝上的银链子,她觉得很漂亮。   白卿翘起双腿,右脚踝上的链子伴着水声,叮叮的乱响。   带链子是个习惯,本来是带铃铛的,走起路来丁零当啷的响,小时候姐姐喜欢在她的脚上带,说好听,后来她才明白,那铃铛不只是好听,还是一种讯号,姐姐靠这个讯号能知道她来了,才可以防止让她看到些不雅的画面。   “不好看吗?”笑着看女孩儿,关于姐姐,她只想把她最好的一面给女孩。   女孩儿看着她的腿,笑笑点头,“好看。”   一大一小,两个女子,披散着头发,穿着薄薄的白衫,并排坐在碧水池畔,听着知了聒噪,闲聊着不知所谓的话题,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,跟她的家人靠在一起。   木门吱呀地响了一声,似乎是有人进来了,塘子边的一大一小对视一眼,女孩儿爬起身,远远地挪坐到了另一边。   来人是女孩的使女,是来给她更衣,梳头,接她回去的。   女孩端坐在栀子花树旁,使女慢慢把她的头发分成两片,女孩透过发丝的间隙,冲白卿微微一笑。   白卿回她一个笑。   夕阳渐斜,女孩被使女牵着手带出了塘子,木门吱呀一声,然后咚得合上。   白卿这才将视线收回。   天晚了,她也该回去了。   爬起身,褪去沾湿的白衫,水面上倒影着她光洁的腿,纤细的腰肢……   绾住一头青丝,以白玉簪定好。   凤宣进来时,白卿早已收拾妥当,还伸手摘了两朵栀子花,一朵戴在发间,一朵插在凤宣的抓髻上。   “夫人,戴白花不吉利。”凤宣伸手想拿下来,可瞅白卿带着挺好看,又没舍得摘。   “香,还能驱蚊子。”白卿将装衣服的竹篓子递给凤宣,笑着往门口走,六月的每一天都过得这么舒坦,她喜欢李家的这个塘子。   凤宣悄悄歪了歪身子,对着水面看了看自己头上的栀子花,真是挺好看的,这才放心地挎上竹篓子去赶白卿。   木门再次吱呀打开,又咚一声合上,只把一片美丽的夕阳关在了门内……   ***   此时,西平的大街上,有几匹马正从南往北缓行着。   “窑厂的地点都定好了,工匠们也都到齐了,我看差不多可以动工了。”说话的是李家三爷李锺,“听说你找到了会炼制白铁的人的线索?”   “还不确定。”回话的是李伯仲。   “如果能找到那就太好了。”李伯仲不说线索的事,李锺也不好多问,“对了,你也小半年没回家了,这次待久一点,家里正盘算着把西府给你收拾一下,你也帮着看看,年后成婚,省得赶不及。”   李伯仲没说什么。   到了府门口,众人下马,下人接去了马缰绳,一行人便往东府去了。   ***   到了夜晚,满月似盘,天河如纱。   微风拂去了白日里的燥热。月舂苑里漆黑一片,只有花草间星星点点闪着萤火虫的光亮。   凤宣坐在院子里,拿着纳鞋底的粗针,借着如水的月色,把一朵朵栀子花穿成了串,弄得满院子都是花香。   白卿说她太奢侈,一支花要酝酿多久才能绽放,却让她一晚上祸害了这么多。   “夏天还有那么久才过去,你一晚上就全给摘了,以后怎么办?”白卿侧着脸,缩在藤椅上,看着认真串花的凤宣。   “园子后面的花圃里种了好大一片栀子花,夫人小姐们嫌它们没颜色,不富贵,全不赏的,摘个几朵没事的。”串好一串,打个圈,系好,伸手套到了白卿的颈子上。   花香太浓郁,冲得嗓子眼甜甜的,还有一种昏昏欲睡之感,白卿望着浩瀚的星河,缓缓闭上眼……   她五岁时离开的芽城,所以早已记不起父母的样子了,不管做梦还是回忆,父母的脸都是模糊的,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姐姐。   她们是跟着父亲的一个伙计逃到西平的,然后那伙计一直跟姐姐要父亲的什么东西,似乎是没要到,后来那个伙计她就再也没见过,然后画面就跳到了镜湖,姐姐开始跟着教坊的婆姨们学跳舞,每天早晨一起床就要把腿高高地踢到一根竹竿上,她就蹲在姐姐的脚跟前,看着她的腿一直抖啊抖啊,她问姐姐疼不疼,姐姐说不疼,却又在流眼泪,后来等到她把脚踢到那根竹竿上时,才知道,原来姐姐的眼泪是真的,不疼是假的。   再后来,一个夏天的夜晚,她被蚊子叮得很痒,爬起身去敲姐姐的门,没人应声,她贴在门上听,姐姐在哭,然后她也跟着哭,不停地敲着门,直到一个男人把门打开,她看到姐姐正缩在床角,于是她狠狠咬了那个男人的手,一直咬到闻到血腥味,血是咸的,很腥——   呼——白卿倏地睁开眼,每次梦到这里她都会醒来,嘴角依稀还带着血腥味。   “凤宣,什么时辰了?”胡乱抹了一把额角的汗。   凤宣没答。   她转头看——   坐在凤宣位子上的不是凤宣,是个男人,背着月光,正专注地看着自己。   此时,月色光华,照在她发间的栀子花上,散着幽白的光。   他回来了,与她的噩梦同时出现。   ***   四处摸索着火折,弄得桌子上乱七八糟,心情还处在刚刚那个噩梦里,难以自拔,让她心烦气躁。   好久没做这个梦了,可依然还是会被梦中的情绪影响。   “现在不要——”她推拒着男人伸过来的手,现在不行,得让她平静一下,否则她会咬人。   狭小的空间里,女人双手推在男人的胸膛上,动作就这么停滞在这一刻。   月色透过窗纱,斜射在女人白色的裙衫上,映得男人的脸白晃晃的。   男人伸手摘下女人头上的栀子花,手一松,栀子花掉落尘埃,然后就是挣扎,她第一次反抗他,而他,第一次去吻一个女人的唇。   带着血腥气的吻,谁也不让谁。   最终还是女人输了,可男人的唇也破了,女人的泪水与男人的血和在一起,又咸又腥,充斥在两人的唇齿之间。   这是她回西平后第一次哭。   李伯仲伸手抹掉她脸颊上的泪水,“不用难过,他还活着。”   白卿抬眼瞅他,嘴角还残留着他的血,红艳艳的,她不明白他的意思……   十二 误会 阴谋 人影   李伯仲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,坐到长条案的后面,正好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。   长条案的前面,站着一对男女,男的是白致远,女的当然就是他所谓的内人白卿,不巧,眼下也正好是他李伯仲的女人。   白卿起初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,直到被他带到这儿看见白致远,才明白他口中的“他还活着”,这个“他”是谁。   来不及考虑他怎么会把白致远带来,眼前这情形,显然不适合追根究底。   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白卿开口询问白致远,话音放得很轻柔,算是安抚白致远的情绪,因为他刚才看她进门的那一刻嘴唇都在抖,看来是在害怕。尽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但首先得安抚好他的情绪,不然他容易说不出话来。   白致远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桌案后的人影,他没想到这个人真会把卿儿带来,他果然还是把她给连累了,“下午刚到。”拉住白卿的衣袖,硬生生扯出一丝笑容,“来,我还没跟你介绍,这是我一个朋友。”指着桌案后的李伯仲,“他姓——”他姓什么?他根本就知道这人是谁,他只想安抚卿儿,怕把她吓到。   “李。”李伯仲很自觉地给了他一点提示。   “对,李兄弟。”白致远暗暗松了一口气,“芽城不是打仗了嘛,我就想干脆把窑场搬个地方,正好李兄弟也想合伙,所以顺便让他帮忙,他对西平熟悉,就把你给找来了,我怕你收不到回信会担心。”白致远重重地笑了两下。   白卿没有拆穿他的谎言,即使他的谎说得十分蹩脚,“你没事就好。”拉他坐下,否则他更会手足无措,这人太过诚实,“阿盈跟姚婆婆她们还好吗?”   “好,都好。”答得心不在焉。   “见到她们帮我问声好。”   “嗯嗯。”瞥见李伯仲起身,立即也跟着站了起来,并扯起白卿,“卿儿,我还急着赶路,你先回去,我下次再来看你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把白卿往门外推。   白卿看一眼李伯仲,显然,致远是受到了他的胁迫。   白卿被推到外面,合上门前,白致远还摆了一脸的僵笑,半掩上门后,白致远立即看向已到近前的李伯仲,“我答应你们的要求,可你们不能伤害她。”   李伯仲的唇线平平的,忽而一勾,“你不是说铸造白铁的方子在她那儿吗?”   “那方子——我也知道,我铸造过。”似乎是怕李伯仲反悔,连忙又加上一句,“还有你们说得那些刀剑弓弩,我都会帮你造。”   李伯仲的眉头微微舒展开,看来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,侧过身就想走,却被白致远一把手拽住,“你还没答应我。”   李伯仲瞅着眼前这个诚实的男人,半天后才道:“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不可以让别人保管?”女人跟江山。   白致远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。   李伯仲的唇翘得老高,“我答应你,会好好照顾她,不会伤害她。”说罢瞅一眼白致远放在自己衣袖上的手。   白致远缓缓松开手指,李伯仲这才跨过门槛。   直出了院门,白卿才拽住李伯仲,迎着午夜皎洁的月光,苍白的脸上难得出现“厉色”这种严肃的表情,看来是被踩到了痛处,露出她的本性了,看来那个姓白的男人真就是她的弱点。   “要我饶了他?”回头,看着她严肃的脸孔。   “你想要的是铸铁的方子吧?”白致远身上只有这一点才值得他这么兴师动众,那个傻瓜当年拿到姐姐给他的方子,居然真就铸了白铁,才会引来诸多的麻烦,好不容易事情平息下来,没想到如今还是栽在了这件事上,“你放了他,我给你。”   “我从没抓过他。”   白卿松开他的衣袖,暗叹,原来他今晚带她来,是拿她来威胁白致远的。   可他怎么知道致远跟她认识?是那次在街边的一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?她猜不透。   盯着李伯仲的眼睛,她慢慢后退,随即转身往回跑,想告诉白致远那个傻瓜不用管她。   这方法虽然是笨了点,而且未必成功,但至少可以试试,致远他们是她重视的人,但凡是她重视的人,她都会尽全力去保全他们。   推开院门,冲进刚才那间屋子,不出所料,屋里漆黑一片,早已不见人影。   李伯仲缓缓在院子当中站定,看着门口气喘吁吁的她。   “我不只有白铁的铸造方子,还有青铜长剑、弩箭的铸造方法。”只要他放了他们,她愿意把一切都给他,不去管父亲什么遗言,怕什么庸人自相残杀,既然这世上的人那么想自相残杀,自我毁灭,那就让他们去死吧。   李伯仲看着她,唇角一翘,“我没兴趣。”她有的,他肯定能让那个姓白的男人从她那儿挖出来,既然如此,又何必做什么交换呢?走上前几步,攥过她的手,该回去了,他的目的达到了。   “怎么样你才会改变主意?”这话说得软弱可欺,她似乎是放弃了用严肃来面对他,也是啊,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跟他们这些人玩不起的。   “我很少改变主意。”拉着她的手腕跨出院门。   午夜刚过,月色正皎。   一个男人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在柳影重重的小径上,四处除了风声,再就是轻浅的脚步声。   白卿慢慢恢复了平静,回想一遍今晚发生的事,她的确是太冲动了,他带她来就是为了让白致远甘愿受制于他,而她却像只慌了神的兔子,自己往木桩子上撞,那么紧张致远他们,这不正好又被他利用了?   利用她来要挟白致远,然后反过来再利用致远他们来要挟她,有多少方子够这么要挟的?   她该怎么办呢?   瞧着李伯仲的侧脸,暗叹,一招损,满盘输啊。   从小路绕过一道汉白玉的小桥,就能看见王府的侧门楼,而他却停在了小桥前,白卿因为心事重重,不甚在意他走得什么路,等回过神时,他正好拉她进了小桥侧的竹林里。   白卿不明所以,但没有吱声。   大概一刻之后,有个人影从他们刚刚来的路上匆匆跨上小桥,四面观望,像是在找什么人,无果之后,随即跨过小桥,往王府的方向去了。   李伯仲暗哼一声,很好,已经开始盯着他了,那他就随了他们的愿,今晚就暂且消失一晚。   “嘶——”跨出竹林时,白卿暗哼一声,她的右脚错踩在了竹笋上,扭了脚腕子。   李伯仲歪头看了看她跛掉的那只脚,“能走吗?”   “可以。”   结果,他还是背上了她,没有回王府,回到了他送给她的那栋叫林同居的宅院。   乌婆婆的老头给他们开得门,老头不多话,只是吱呀合上门后回屋去了,没多会儿,乌婆婆就拿了膏药跟冷水过来他们的房间。   也没跟白卿多话,放下药,扒了白卿的鞋子,一看脚腕子肿了个大包,便动手擦拭。   “先这么擦一下,明天一早再去找大夫吧?”乌婆婆是对着他征求的。   得到默许后,乌婆婆合上门走了。   屋里的两人对面无语。   他俯身坐到床边,白卿稍微往后挪动一下,似乎是有意躲避他的靠近。   果然是不一样了,见到了那个男人后,一切都反常了——他将她这些反应,归为白致远的影响。   既然这么在乎那个男人,怎么又会把自己轻贱给他?他还记得她手臂上的那点红可是给了他的,那东西在他来说,虽然并不怎么值得在乎,不过对女人却很重要,因为很多男人对那东西有种特殊的怪癖。   “还有很长时间要熬,一直这么躲着我行吗?”将她的双腿放平在床上,“既然都选择了要委屈,就该委屈到底,这是你自己选的,怪不了别人。”翻身倚到床侧,与她并排,“你要找得是什么人?”他当然记得她来府里是找人的。   “瑞华,她是我姐姐的女儿。”   他似乎一时没想起瑞华是谁,等想到后,不禁哼笑,“就为了找这么个人?”   “是的。”   “反正都要嫁出去,找到她又有什么用。”李家的女儿都是要外嫁的,十五六岁时嫁出去,命好的,能活得久一点,命不好的,可能早早就抑郁而终。   “……”她就是想找,他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理解。   翻个身,侧躺到床的最里侧,她不想说话,跟谁都不想说……   看着她的睡颜,李伯仲舔了舔被她咬破的唇角,他今晚亲了女人的唇,没有女人的脂粉味,也没有香甜味,而是一股子澎湃的血腥味。   暗暗嗤笑一声。   合上眼——   烛火被窗缝透进来的风扑灭,室内一片月色的清辉。   男人睁开眼,侧身,低头,吻在女人的唇上,女人迷糊地挣扎了一下,最终被制服,那澎湃的血腥味再次蔓延在两人的唇齿之间,有种抱负的快感——对他们俩都是如此。   因为这次破得是两人的唇片。   ***   而此时,王府的一角,有人在密谋着一些争权夺利的事。   十三 转折   李伯仲被围攻了,或者说被孤立了,彻底地孤立。   芽城一战让他引来了几乎整个世界的反对,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他,说他年少气盛,说他胆大包天,上到皇室,下到诸侯,每个人都对他的做法大吐口水,顷刻间他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。   而在此之前,每个诸侯用武力威胁汉北时,没人反对,好像那么做就是正义了。   且这些反对的人中也包括李家自己人。   所以从芽城回来后,李伯仲开始被盯梢了,被自己的家人。   从林同居回到王府后,李伯仲突然清闲了起来,据说他的兵权被释了,释的人当然是他的祖父,这小子做事太急躁,给汉北惹来的压力太大,不能继续让他独揽军机,要让他休息一段时间。   所以他就窝在了月舂院里,成了十足的李家大公子。   每天萎靡不醒的,睡觉似乎成了他生活中一件极其重要的事。   傍晚,白卿挎着竹篓从塘子回来,带着一身的栀子花香,而他依旧躺在树下,闭着双目。   凤宣捧着茶,朝白卿看看,她不敢送过去,怕扰了大公子休息。   白卿放下竹篓,接过凤宣手中的茶,放到他身旁的木几上,想开口说话时,院门口传来了两道叩门声。   凤宣赶紧跑去。   来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,就是前段时间那个被他整得有点过头的李修竞。   “伯仲,这么清闲啊。”踱着方步,来到李伯仲的跟前,白卿早早站了起来,给李修竞让了位置。   李伯仲始终没睁开眼,依旧头枕着双手。   “伯仲?”李修竞欠身再叫一声。   李伯仲这才睁开眼,惺忪之中略带惊讶,“是大哥啊,过意不去,我睡得有点沉。”从躺椅上微起身,朝一旁的凳子让手,“坐。”   李修竞笑笑,弯身坐了下来,“羡慕你这清闲劲啊,你这一脱手,可把大哥我给累坏了,过两天就要去东军,这不,来你这儿道个别,顺便也跟你参详参详东军的事,你不是在那边待得久嘛。”   李伯仲的眉梢微微扬了扬,“怎么,三叔让你去东军?”   李修竞本还带着笑意,今天来,他主要是看李伯仲笑话来的,此前他可是被他整得不轻,亲信被整没了不说,连他自己也被整回了王府,变成了游手好闲,好不容易轮到李伯仲走背运,他当然不能放过奚落他的机会。可他这么一句话就让他有些毛发四立,“不是啊,是祖父他老人家亲口点得名。”   “祖父?”端起茶碗。   “是啊。”   李伯仲嘴角带着一丝笑意,但没说什么,只是抿了一口茶。   他这个样子倒让李修竞踌躇了起来,“怎么,有什么说法吗?”   “没,挺好,大哥去那儿正合适。”李伯仲的表情恢复正常。   李修竞的眉头反倒蹙了起来,端着茶半天没喝,“伯仲,你刚才说三叔让我去的东军,这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刚才说三叔了?”   “说啦!”   李伯仲耸耸眉头,“那就当没说吧。”   “伯仲——你说话怎么这么没头没尾,我知道我跟你有些小过节,可咱们俩怎么说也是亲兄弟,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?”   李伯仲放下茶碗,坐起身,双掌对压了压,当作伸懒腰了,随后才转过腿,侧坐在躺椅上,与李修竞面对面,“大哥,知道我这次栽在哪儿吗?”   李修竞的视线在李伯仲与茶几上来回巡了两下,“哪儿?”   “我攻下了芽城,给汉北惹来了祸不假,可依你看,祖父会一点情面都不讲吗?”   李修竞思衬半下,这确实是个问题,他之前太过幸灾乐祸,到把这茬给漏了,祖父怎么会把伯仲弄的一文不值呢?怎么说他都是嫡孙,“你是说,三叔从中作梗?”   “这我到不清楚,不过芽城那些窑场、窑工全给他收了。”   “……”这就是说芽城那边一点油水都没了,全进了三叔的口袋,李修竞忽而一笑,“伯仲啊,你想看大哥我的笑话。”指了指李伯仲,“你明知道你在东边惹了那么一大摊子事,东周定然要报复,你还说我去那儿正合适。”   李伯仲也跟着笑一下,“是合适啊,大哥不正好可以力挽狂澜,证明一下自己的本事嘛!”   李修竞拍了拍李伯仲的肩膀,两人呵呵大笑。   李修竞心中暗想,这小子心机多诡,不能全信,可也不能不信,他的话有一半是在故意挑唆,但也有一半说对了。   这小子的兵权被夺了之后,眼下汉北谁的权利最大?三叔李锺啊,他会不想独揽大权?他想独揽大权,就得把他们这些人给一一除了。   东军什么地方?那是李伯仲这小子的老窝,这些年他把那里择菜一样,择得干干净净,剩下的都是他的铁杆死忠,那都是些要义不要命的主,他过去能好受?看来还是修晏说得对,事情太顺,反倒不好。   去东军这事还得从长计议……   送走了满心狐疑的李修竞,李伯仲又躺回了躺椅上,看起来安然自得。   没错,他就是要让东军成为烫手山芋,谁也不敢去接,谁也别想动到东边的局势。   此外,李家爱权的人实在太多了,碍事,他得让他们减轻一点分量,而窝里斗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。他这位大哥,别的不会,无中生有,争权夺利的事到是很在行,而且头脑不灵光。   白卿望着窗外躺椅上的男人,慢慢放下发髻,这男人的野心很大——他甚至在算计他的家人。  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,但他藏起了致远,让他为他铸造白铁,还有那些杀人的利器,似乎正酝酿着什么大阴谋,尽管此刻他每天都在沉睡,可一旦醒了呢?一旦他真正睁开眼,会去做什么呢?   “嘶——”想得太入神,手指被钗上的金针刺破,血滴犹如红豆般粘在指尖上。   “想跟我走吗?”他来到了窗台前,看着她吮着自己的手指。   白卿摇头。   “过几天我们要动身去京城。”并不在乎她的摇头,询问并不代表就要接受她的意见。   “不去。”她要留下来,留在那个塘子里,继续跟娉儿在一起。   倚在夕阳里,笑看着围墙外的梧桐树,“我帮你让那个女孩儿自由。”够她放弃抵抗了吧?   是够了——   白卿翘起嘴角,苦笑,太够了,那个条件就像一根骨头,他丢出去,她就能立刻跑上去含住。   “你相信我的话?”   她点头,不然呢?除了相信还有别的选择吗?   李伯仲的视线停滞在她的脸上,继而伸过手拾起她的一绺长发,在手指间搓捻着,“知道去那儿要做什么吗?”   “去让所有人嘲笑吧?”不然他带她去那么高贵的地方干什么?   对,就是让全天下的人都嘲笑他们,“害怕吗?”   白卿缓缓摘下箅子上的一根长发,抬眼看向他,“大公子怕吗?”他都不怕,她怕什么。   李伯仲失笑,这似乎是在她面前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,他喜欢她的诚实,以及毫不在乎世人眼光的胆子。   也许,有一天他会厌倦她,但他会给她安排一生无忧的生活,毕竟,在他至今为止的生命里,这个女人曾这般特殊。   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结成姻缘的原因千奇百怪。   有那么一种很特殊——它叫同下地狱。   ***   如果白卿知道那结局,她也许会考虑不该去。   两个不擅相爱的人,怎么能去尝试那么危险的事呢?   她看浅了这个男人,也看浅了自己。   或者说,她高看了这个男人,也高看了自己。   他们,只是一对男女。   十四 眉眼上的妖 一   按照老王爷的意思,李伯仲释去兵权之后,要到京城里待一段时间,一方面是为了向皇室以及众诸侯展示对李伯仲的处罚,另一方面,李伯仲与郡主岳梓童的婚事定在年后,诸多事宜都要他亲自出面,再者,今年是十年之期,每隔十年,众位诸侯世子都会到京城聚首,作为第七代继承人,今年的世子聚会,也该李伯仲独挑大梁了。   然而老爷子怎么也没想到,他会把个小妾也带去,追是追不回来了,因为知道时,人都已经快到京城了,老爷子赶紧招了老三追去京城补救,只希望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才好。   京城在西平的东北方向,走官道,骑马昼夜不停的话,两天即可抵达,当然,那是八百里加急的走法。   带着女眷当然不能像行军打仗,何况他又不急着赶路。   四天的时间,他们总共歇了六个地方,每个地方都有人等着接待,像是早就安排好了。   他没带下人,只有四个护卫跟随,所以沿路的生活琐碎全都由她来打理,累得很。   快到京城的前一晚,他们在一处驿站住了下来,这驿站很大,且空旷无人,进去后还可以看到穿盔带甲的兵勇,这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专门为各诸侯设得休憩之地,平常没几个人住进来,所以显得冷冷清清。   驿站建在城郊的一处高坡上,从驿站三楼的房间眺望京城,依稀可见京城南门楼上的灯火——京城就是京城,连门楼上的灯火都那么明亮。   五更底时,白卿便已起身,因为她要准备进京的行头。   打开窗,天色红灰,早秋的晨风已带着些寒凉,吹得人一身鸡皮疙瘩。   望一眼天际后坐下身来,从梳妆匣里拿起小剪刀,细细地将缠在每根手指头上的丝线剪断,然后再慢慢把包在手指上的绸布取下,十只艳红的指甲就这么露了出来——这是昨夜新染的。   不是就要到京城了嘛,她要精心装扮一下才行。   对着铜镜,将长发绾成髻,露出了耳垂上如红豆般的耳坠,就是唇色太淡了,小指在胭脂扣里蘸一下,而后点在唇上,这样好多了。   昨晚他没睡在她的房间,似乎是碰上了什么熟人,这对她反倒更好,至少不必再缩在床角——这个男人让她对很多普通的事生出了乐趣,比如一个人睡。   他的护卫都很尽责,似乎也从不用休息,而且不说话,打开门时,他们早在楼梯口等着,引她到楼下的房间里吃早饭。   此时,他依然不在。   “伯仲哥,你成亲时,我要去。”一个女娃儿的声音,就在隔壁。   “莹儿,好好吃饭。”紧跟着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。   女娃儿似乎带着些扭拧的哼声,听上去是个被万般娇惯的女孩,真幸福。   “伯仲哥,你真纳了个青楼女子做妾吗?很好看吗?比梓童姐还好看?”接连三四个问题。   不过得到的都是静默。   “你这丫头,就不能让表哥先吃完饭再说?”又是那个男声,带着无奈与宠溺的音调。   表哥?看来应该是汉西赵家人。白卿默默思衬,还是快些吃好走吧,省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   放下筷子,起身。护卫给她打开门,不凑巧,隔壁也刚好有人拉开门,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儿,可爱的很。  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……   好吧,既然都被看见了,也不能就这么逃了。   白卿掠过女孩,看向房间里的李伯仲,对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,“你先上车。”他如此说,当着他的表兄跟表妹,没做任何人物介绍。   白卿微微颔首,撩开宽袖,从小女孩面前走过,带着一缕幽香。   女孩看着白卿的背影半天,忽而回身看向李伯仲,桌上的那男子也是如此。   李伯仲只淡笑着回视他们一眼,“吃好了,启程吧。”   “李伯仲!”在李伯仲的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时,桌上的男人忽然喊住他。   李伯仲回过头。   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带着女人进京,这不是成心让岳家不舒服嘛!“你要梓童跟岳丈他老人家的脸放到哪儿?”   很巧,这位赵姓男子也是岳家的女婿,岳梓童正是他的小姨子,而李伯仲不光是他的表弟,还是他未来的连襟,所以他有权这么吼!   “你说呢?”这是李伯仲的答话。   ***   赵家这对兄妹的身份很是高贵,男的是汉西世子赵政宸,女孩是其妹赵女莹,与李伯仲一样,赵政宸也是来京城探视父母,兼参与诸侯之约的。   在驿站碰上并不是什么巧合,赵正宸本来就在这儿等着李伯仲的,作为表兄,以及未来的连襟,他想在入京之前劝劝表弟,毕竟纳妾一事闹得不怎么光彩,此次进京应该先去岳丈家赔个礼才是,可这小子却带了个女人来,着实让人生气!   在驿站门前,整装待发的两家队伍并排站立。   赵政宸的侍卫站了好长一排,其中还夹杂着三四个下人,颇为气派。相比之下,李伯仲这边就显得过于简单了,只有四个护卫,外加一名车夫。   赵女莹对表哥这个红艳艳的女人显得很好奇,出了门便一直盯着看——   这女人涂艳红的指甲,带红豆珠的耳坠,点明亮的唇,却穿一身干净的白缎,不笑,也不说话,但说起话来很轻柔。表哥问她是不是喜欢地上那只小土狗,她摇头,但表哥还是把小狗拎到了她的车里。   她跟梓童姐不一样,梓童姐爱笑,却偏偏不喜欢对表哥笑,嫂子说那才是女子该有的矜持,而这个女人却一点也不矜持,她只对表哥笑,淡笑。   对这个女人她说不上什么感觉,不想喜欢,但又不知道要讨厌什么,她还是希望表哥能跟梓童姐成亲,因为她梦想成为梓童姐姐那样的女子。   “伯仲哥——”赵女莹拉开车帘,朝李伯仲招手。   李伯仲夹了夹马肚子,跑快几步,来到跟前。   “……”看着表哥来到近前,她又不知道要问什么了,“你很喜欢她吗?”下巴朝白卿的马车扬了扬。   李伯仲冲女孩笑笑,顺手把她的脑门摁进了马车,防止被烈日暴晒。   “那梓童姐呢?你还娶她吗?”她从小就喜欢表哥,本想长大了嫁给表哥,可是后来有了梓童姐,她觉得比不过她,最终只有无奈的放弃,在她的想法里,只有温柔贵气的梓童姐能配上表哥。   可表哥却带了这么个女人在身边,而且还对她那么好,送狗给她,还会托着她的手送她上车。   她心里有那么一点失望,对表哥,或者说对表哥与梓童姐之间美好幻想的失望。   李伯仲什么也没回答她——还是老样子,不喜欢回答别人的问话,“伯仲哥,我喜欢刚刚那只小狗。”其实她并不喜欢,只是想看表哥会怎么办。   “那小狗不适合你。”   “可我喜欢。”   李伯仲盯着表妹半天,扯一下马头。   白卿早已将那只可怜的小狗放到了车夫跟前——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。   李伯仲拎起小狗放到表妹面前。   那是一只脏兮兮的黄毛小狗,似乎还体弱多病,而且并不好看。   赵女莹看着表哥手上的小狗,不想接,因为又脏又不可爱,而且她本来也只是想看表哥愿不愿意给她。   李伯仲见状,笑笑,转身又把小狗放回了白卿的马车上,小狗呜咽了两声,白卿拉开帘子一角,把它引了进去,合上帘子前,她望了一眼赵女莹。   那一眼害了赵女莹的侍婢们,因为她喜欢上了她画得眉,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去形容,就是那种、那种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。   每个女孩的身子里都有一只妖,不同的是那妖压在心底,还是跳跃在眉眼上。   ***   赵家在京城的府邸在东,李家的在西,所以进了皇城之后,两支队伍就要各奔东西。   赵政宸私下给了李伯仲一串钥匙,那是他在京城别院的钥匙,目的很明显,马车里那个女人不能带到李府,就先藏在别院吧。   “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,咱们一起去王府。”赵政宸用拳头推了一下李伯仲的肩,示意他最好别惹乱子,这是他这个表哥的忠告,也是为了他好。   望着赵家车队远去,一名护卫拉马凑到李伯仲身前,“公子,几位将军已经在冯家园等候多时。”   李伯仲点头,顺手将赵政宸的那串钥匙递给了护卫,打手势,继续往北去。他在京城也有别院,并非一定要住李府。   ***   大岳京城的布局很规整,在经历了数百年的扩建后,更是宏伟壮阔,七条跑马道,贯穿东西,九条主干道从南贯北,除皇宫外,将京城化成了数个小块,其中各小块又是同样的划分,经纬交错,整齐划一,从空中俯看,犹如棋盘。   李伯仲的别院就在靠皇宫西南的第三条南北向的主街上,这条街比较特殊,街东住官,街西住民,正是官民居地的分界线,所以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繁华。   靠近十字街口的位置,有一间叫冯家园的茶店,这茶店的门面不很新,也不很大,但在京城颇有声名,因为这店里有一批特殊的客人,这些人不是在职的将军、都尉,就是军中新贵,所以冯家园也被人叫做将军店。   店主的父亲曾在军中任过副将,招了不少同僚来捧场,久而久之,这里就成了武将们长聚的地点,尤其各方诸侯聚集时,这里基本就不再接待普通茶客。   李伯仲是从后门进得店,随即来到二楼尽头的房间,里面坐了几个年轻人,都是普通的布衣打扮,见李伯仲进门,齐齐起身,显得很恭敬。   这几人都是朝廷任西北的都尉,身家背景不怎么样,能爬到这个位置,已经说明他们本事超凡,他很喜欢拉拢这种年轻人,有干劲,能做事,而且忠心。   他这次进京,除了跟那些诸侯世子们碰面之外,最重要的就是为了见这些人。   合上门,他们自有他们要说的话——且都是些不能为外人知的……   而此时,白卿刚进别院,他这栋院子并不大,前前后后也不过六七间房,且没有下人,看来凡事都要她来动手,所幸屋里很干净,不会太累。   两个护卫把行李放进了客厅后,便不见踪影,空阔的屋里,只有她跟脚边的小狗。寻了半圈,终于在后院找到了一口井,从井旁的木桶里舀了半舀水放在地上,那只小土狗凑上前“咂咂”的舔了起来。   真是奇怪的人,毫无道理地塞了这么只丑狗给她,只因为她多看了它一眼,叹息——她并不怎么喜欢养活物,因为总要惦记着。   摸着井台旁的树墩坐下来,看那只小丑狗舔完水,围着自己乱转。   这里就是京城了,似乎没什么特别,就是人多一些,吵一些而已。   本来还以为会见到他的父母,她有点好奇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他那样的人,不过可惜,这里显然不是李府。   “看什么?”点一指小丑狗的额头,看着它乖顺地摇着那根短尾巴,不禁生笑,“就叫丑丑吧。”平凡的身体搭上华丽的名字,会活不长久。   丑丑打了个喷嚏后,开始跟自己的短尾巴较起劲来,而她就那么看着。   后来,他也开始叫它丑丑,于是丑丑就真叫了丑丑。   他很忙,来到京城后,更是忙得不见踪影,而她很闲,闲得学会去照顾他,还有丑丑,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,她还以为自己在过正常女人的生活。   他的家人,他的世界怎么就能这么饶了他们呢?   这个答案没让她等太久,在某个月圆的夜晚,总算让她见识了他的世界,那个物华天宝,贵人如鳞的世界。   听说她一定会在他的世界中丢脸的。   十五 眉眼上的妖 二   十六月满这一晚,他带她去了个地方,据说是什么太尉府。   到了才知道,原来这太尉府在摆寿宴。   “看什么呢?”他侧脸问她,因为她一直盯着角落。   “三爷。”白卿指了角落里的人。   李锺正在打手势,示意李伯仲过去。   “你先进去吧。”说吧又问,“怕不怕?”   白卿笑,“只要你不嫌丢脸就好。”带一个妾侍来这种场合是他丢脸,反正这些人跟她又没多大关系。   松开他的手,跟着护卫走进了那座灯火辉煌的大堂。   李伯仲则转身来到李锺面前。   “我就知道你小子做不出什么让人省心的事,今晚王爷跟梓童都要过来,你赶快把人送走。”李锺有些咬牙切齿,本来打算一进京就让他送人的,可竟一时找不到他的落脚处,“而且大哥大嫂今晚也过来,你丢脸不要紧,让他们怎么自处?”见侄子没吱声,不禁更气,“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什么?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?李家人丢脸是不是你就高兴了?”   “三叔,有些事等到了时间,我会告诉你的,先进去吧,要开席了。”   “你——”因为不好过于张扬,李锺只得忍下怒气。   叔侄俩前后进了大堂。   大堂里灯火辉煌,到处都金光灿灿的,人和物全是如此。   桌椅呈竖排式摆设,靠中间的都是每人一席,这都是给各方诸侯的位置,李伯仲的位子在右边第四位,紧邻他的父亲跟叔叔,而白卿就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女眷位置上,比邻她的是他的母亲赵氏——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。   对于赵氏,白卿还是给了她应当的尊重,只等她入座,她才跪坐到垫子上。   赵氏半转过脸看了看她,没有鄙视与气愤,当然,也没有高兴或欣赏,只是单纯的看。   最后入场的就是做寿的柳太尉,以及李伯仲那位威严的岳丈岳王爷,看上去是个颇具威严的老者,目不斜视,唯我独尊的。   岳梓童的位置在左侧,那厢真是好风景,正好可以将李伯仲与白卿尽收眼底。   两个女子的视线只撞了一次,彼此眼中都没有过多的情绪,白卿到挺佩服这位郡主殿下,这种场面她都能面不改色。   寿宴几乎跟所有普通宴席的路数一样,主人的自谦,贵客的发言,众人的祝福,虚与委蛇的谈笑,中间再穿插一些歌舞助兴……   时间走到一半时,太尉引着那位岳王爷进了侧殿,似乎有什么话要说,到这时,殿内的客人们才自由开来。但都说些无聊话——这种场合也不适合谈什么有建树的事,就那么耗着时间。   “听闻西平歌舞甚是有名,屏睐兄,果真如此否?”一个油头大耳的中年人,喝的脸色微红,靠在李伯仲父亲的身旁,说着众人都能听见的悄悄话,显然是在借酒装疯。   李父并没吱声,就是那么端着酒杯,一旁的李锺见状,赶紧起身陪笑,“东恬兄,小弟还没敬您,来——”   那被叫做东恬兄的中年人并不给面子,袖子一扯,差点把李锺甩到在地,幸亏李锺的下盘较稳,这才没倒。   “你是什么东西,我跟你哥说话,你来腌臜个什么劲。”越发大起舌头来。   这时,大堂内可就安静了,基本上都是看好戏的。   这个叫魏东恬的,是岳梓童娘舅家的门人出身,当然是想为岳王爷出气了,李伯仲这混账小子太过分,得了王爷什么便宜还不自知,还把这么个腌臜的女人带到堂上来,弄得王爷跟梓童颜面尽失,既然如此,他也别想干净着出去,“屏睐兄,趁着今晚太尉大寿,大伙都在,也让我们瞧瞧那西平镜湖上有如何的风情,若何啊?”   他这么说,自然也有人跟着帮腔。   李父侧脸看看这个魏东恬,笑笑——与李伯仲的表情十分相似。   李锺重重看了一眼座位上的李伯仲,眼神中充满责备,这就是你要的结果?让你爹在众人面前丢脸?   李伯仲瞅着父亲身旁的那个胖男人,照常理来说,作为儿子,此刻他该出手狠狠揍这胖子一拳。   可揍过了呢?揍过了面子就回来了?   他就是想证明一点:这就是他们汉北在京城的待遇——随时都可以被人欺负,因为他们弱小。   不少人开始窃笑,更有不少人的视线看向了李伯仲身后那个染着红蔻丹的女子。   白卿低下睫毛,挡住所有人伸过来的视线,慢慢捧起茶碗,饮一口,好茶!   当然,有心为难的人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,今晚他们李家这丑必是要出。   席间有一黄口小儿,不知被谁教了话,终于指明了李伯仲身后一身淡紫的白卿。   白卿摒弃众人的视线围观,抬眼看向那小儿的手指,眉梢微翘,原来都一样呵,这世上的权势、身份不过就是一件衣服,再威严、再庄重,也掩饰不住衣服低下那破败的人性。   放下茶碗,整理一番衣袖,起身——   这些男人啊,总以为出女人的丑就能有笑话看。她就让他们看看她的笑话吧。   李伯仲的母亲赵氏看一眼起身的白卿,白卿向她微微福礼,这位母亲值得尊敬,因为她没有抓破她的脸,甚至没跟她用鄙视的眼神。   在众目睽睽之下,白卿走向乐舞姬的方向,淡紫色的衣袍托在琉璃面的地砖上,哧哧轻响,而人们就那么静默了,看着这个披着华服的下等人在他们面前现丑。   向击乐钟的女子打了两个手势,又向持琴弦、丝竹的乐师们比了三根手指,再跟彩蝶般的舞姬们附耳低语几句。   她要给这满堂的华客们唱上一曲镜湖的淫诗艳词呢。   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在众人面前笑唱,其实并没那么低贱。   乐起,舞起,歌声起(果不其然是红船青楼人家那般的勾魂乐,那般的轻盈舞):   “清山清水清静地   莲荷并水堤   一朝爷剑欢   万般尸骨还   累红颜   不敢穿庙庵   庙庵佛不保平安   只能坐红船   红船红袖妖娆乱呵   看那锦缎爷笑谈天下欢   陪笑呵   爷知否   爷在高堂一指谈   多少清水人家变涂炭   奴家唱啊   唱这须尽欢   心中却如凄凄焉   本是清水人家女   奈何如今寻尽欢   难道真是上古人云,   硕鼠大啊   大硕鼠   让人割肉如割黍。”   轻盈舞,欢乐曲,唱得却是乱世良成娼,朱门酒肉,路上冻骨,舞的是红袖妖娆下到底该去嘲笑谁。   曲罢,舞停——   白卿给这满屋子的“硕鼠”微微一礼,她的丑表演完了。   默默回到座位上,捧茶,听门外的蛐蛐叫。   “啪——啪——”有人为她拍掌,当然不会是别人,除了李伯仲谁还有这份兴致?   李伯仲回身看一眼这个他带来的女人,她这一曲歌舞确实出乎他的意料,不过却十分得他的心,这可比揍人来得还痛快,硕鼠?这一曲骂了屋里所有人。   “还不快退下去!”太尉府的管家出声喝走了乐舞姬。   堂内的热闹也犹如乌云散尽。   瞧她多厉害,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   至于后续的事,那不是她能管的,也不必她管,既然他敢带她来,就该知道怎么去收拾这烂摊子,不管是影射朝廷,还是犯上作乱,都留给他吧。   出了太尉府,她再也挪不动,腰和脚都扭了——歌舞也是门技艺,久不练习,难免要生疏。   也许是出于奖励,他弯身将她抱上了马车,从他的肩上遥看过去,可以看到众多女眷的视线都在围观她,其中也包括他的未婚妻。   骂吧,用你们最恶毒的语言,伸手搂住他的脖子,脸贴在他的肩上……   这一晚后,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汉北世子有个青楼出身的爱妾,他的名声坏了,他的婚事也坏了,还有谁家的闺秀愿意嫁给他这样的人呢?   他自作虐,让自己四面树敌……   不过,那首《清平曲》却传了出去,成了她曾到京城一游的证据。   淡紫色的马车在两名护卫的护送下渐渐离去。   李伯仲转回身,正见表妹赵女莹,便伸手拍拍她的抓髻。   赵女莹偏过头,她讨厌他——   ***   “大哥,你这儿子真够有本事的,咱们李家总算出了个男人。”李锺说着无可奈何的反话。   李父没发怒,也没吱声,只是扶了妻子上车。   李伯仲也在一旁帮忙。   赵氏坐好后,看一眼儿子,“有时间了,就回府里一趟。”   “知道了,母亲。”李伯仲替母亲压好车帘。   马车一走,李父厉目看向儿子——既然儿子特殊,老子必然也有他的奇特处。   李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父子俩。   看来李家这三个主要权势头目应该做一次深度交谈了……   十六 豪杰 一   李锺不能理解侄子这种与全世界交恶的做法,他一直视人脉为人际交通中最重要的一点,不论喜怒,他都不会与人正面交恶,所以他才会成为汉北的财神爷,对外的发言者。   “与郡主的婚事,我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,这门亲事保不住,咱们李家在京里的地位可就难堪了。”李锺转着手中的茶碗盖,眼睛盯着侄子跟兄长,想看他们有什么表示。   李父瞅一眼儿子,意思你做得事,你自己来说。   李伯仲的手指在桌上点两点,抬眼看向叔父,“三叔认为五王爷岳锵如何?”   岳镪?还太年轻,也没什么实力,不过就是一位普通的王爷而已,“我跟他的交际不多,此人年纪尚浅,在皇族之中的地位也不够强硬。”   “可他得太后的喜爱。”   李锺点头,这到不假,太后疼爱岳镪这个小儿子确是真的。   “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而太子又年幼,如果有什么不幸,这朝廷大事谁做主?”   “太后背景雄厚——”非她莫属。太后做主,那岳镪在朝廷的势力必然也就会迅速直升,不巧,岳镪、岳峙这兄弟俩的关系一直不好,万一皇帝一命归西,这兄弟俩之间可就有的斗了,岳峙势力不小,但岳镪背靠太后,也不容小觑啊,“伯仲,你的意思是我们把宝押在岳镪身上?”   “暂时是这个意思,岳峙的势力盘根错节,就算与我们李家成了亲家,那又如何?对他来说,不过就是在自己的网上多结了一条丝而已,他得势,李家依然还是李家,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,可如果是岳镪拔了头筹,那么朝廷的势力就会重新分布,如果我们此刻站在岳镪这边,那么成功之后,他封疆扩土还会没李家一份嘛。”   “说是这么说,可万一不成功呢?再说岳镪此人,据说诡诈、贪婪的很,与这种人为伍,难保结局如何。”   “就是因为他诡诈、贪婪,所以才更要帮他,一旦他站上了首辅权臣的位子,他就会更加肆无忌惮,到时朝廷里天昏地暗,各方诸侯会怎么办?”   李锺蹙眉,“要真是那样,恐怕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。”   “所以啊,李家要想腾空而起,需要这个岳镪给我们争取时间,以及——众人的视线。”   “……”李锺看看侄子,再看看一旁的兄长,“那——也没必要非要跟岳峙翻脸翻得这么快嘛。”做事总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。   “那条后路也不过就是苟延残喘,不留也罢,再说,三叔也知道,朝廷派系这东西没有墙头草,排队要趁早,才会有好位子。”缓缓伸手,蘸了茶水,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名字,“三叔在京城的人脉广,这些人都是该拉拢的,以后应该会有用。至于岳镪,不用主动去结交,相信他会找上门来的。”   李锺还是有些摸不准,这小子会不会玩得太大了点,“大哥,你看这——”   李父默默不语,只是伸手将儿子写在桌子上的名字缓缓擦去——   李家的前途到底有多渺茫,没人比他更清楚,他在京城待了二十多年,每一天都是在熬啊,被那些京官勒索,遭其他诸侯排挤,李家再这么继续走下去,只有一条道,那就是灭亡。也许只有伯仲才能让李家免于破败啦——   所以这些年,尽管他知道儿子的很多小动作,可是他都置若罔闻,因为他对儿子寄予厚望。   “京里的事,我跟你三叔会照顾,至于其他的事——”看向儿子,“就看你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了,咱们李家走到今天,只剩下两条路,一条生,一条死。”   李伯仲并没有向父亲发什么宏愿,只是静静地看着茶碗里竖起的茶叶,他不善于发誓,因为他觉得喜欢发誓的人,往往就是那些根本不能遵守誓言的人,“我先回去了。”   李父点头。   等李伯仲出了门,李锺才看向兄长,“大哥,这事要是真做起来,肯定需要不少银两,你看要不要把咱们外账上的钱拿出来一些,伯仲那边肯定也需要。”   李父摆手,“先不要动,伯仲不跟你开口,你什么都不要说,也不要做。”   李锺默默点头……   ***   此时,月已偏西,挂在枝端,照在夜路人身上,身后托着短短的影子。   李伯仲在拐弯处停下脚步,因为有人在他后面跟了很久。   “有事说事,没事就滚。”仍然背着身,没转回头。   跟踪的人听他如此说,也不好再跟,于是从暗处的巷道里站了出来,是个穿灰衣的男子,个头不高,“在下三王府侍卫,想请李公子别处一谈。”   三王府即三王爷岳峙,也就是他未来的老丈人,只是今晚过后还是不是就两说了,“你去告诉郡主殿下,太晚了,李伯仲不想坏了她的名节。”三王府里,这么晚,还用这种方式邀他见面的,除了那位郡主殿下,恐怕不会有其他人。   “李公子且慢走——”那侍卫见李伯仲要走,赶紧出声拦下,“郡主殿下说,公子即便不念两家婚约,也念少时之谊,请见这最后一面。”   等了良久,李伯仲才转回身。那侍卫见如此状况,知道他是同意见面,于是转身带路。   两人前后走了不到两刻,在一处小桥前停下,小桥前停了一辆马车,那侍卫将李伯仲带到车旁后,便转身撤到两丈之外。   李伯仲没有先说话,而且他也没什么可说的。   “公子可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月圆夜,就在这小桥上,你曾说过什么?”女子的声音很轻柔,也很好听,正是那位郡主岳梓童。   她没有下车,只是隔着帘子说话。   李伯仲看了看周围的景物,他不记得来过这儿,更别说当时说过什么话了,“抱歉,不记得了。”   马车里沉寂无声。   是啊,已经十年了,谁还会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呢?女人总是傻,指望男人记得所有事,最后却发现,根本就是自己在给自己编织牢笼,然后再把自己放进去,以为会有人记得来救,结果什么人都没来,只不过是自己在跟自己做游戏。   十年前那个夜晚,她跟着姐姐,姐姐跟着这些世子们,玩得很开心,小桥东岸有户人家办喜事,因为是鸟夷人,所以风俗很怪,新娘是要露脸给人看的。姐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便问这些世子们,娶了妻后会怎么对待?   有人说荣华富贵,有人说相敬如宾,也有人说要疼爱,只有他不说话,别人用力问他,他才说,要藏起来。   为什么要藏起来呢?他没说。可她却为了这句话着迷,她记得她拉着他的手说:你以后把我藏起来吧。   他看着那热闹的喜宴半天,低头看她一眼,说“好啊”。   所以——   她便等着了,可惜没等到。   男孩长大了,变成了男人,一切就都变了……   “她也许是个奇特的女子,守住了,幸运,守不住,幸甚——”前者对他,后者对那女子。  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,而且也没跟他解释这话的意思,男女之情本就是解释不来的,得到、得不到,就在一念之间。   她是得不到了,因为这个男人似乎根本就没认真记得她,“就此别过了。”   他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,结果只说了三句,而且有一句还没听清楚,就这么走了。   这女子挺安静、庄重,看起来也十分贤惠,应该会成为很好的当家主母,就像他的母亲,如果她不是岳峙的女儿,也许他真会娶她为妻。   马车哒哒的离去,独留一轮圆月当空,他转过身,女人——终不是重要的东西啊。   踏着月色回归……   打开院门时,正屋里还亮着灯,叫丑丑的小土狗围着他的脚哼哧哼哧地转圈,他以为她还在等他,可打开屋门,只见晕黄的灯光——她只给他留了一盏灯。   于是,他伸手把她搅醒——   “回来啦?”白卿的睫毛慵懒地打着颤,就像她今晚的舞姿。   爬起身,替他宽衣解带。   他则伸手握了她的腰。   画面看上去很和谐,他们就像一对夫妻。   只可惜有人来扰——   丑丑撅着屁股对门外叫唤着。   “什么事?”李伯仲转头向门外询问。   “汉西赵府出事了——请您过去一趟。”门外的护卫如此回话。   他随即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,拉好衣衫便出门去了。   白卿望着合上的门,摇头轻笑,真是个霸道的人,回来时一定要你知道,离开时却什么也不解释。   十七 豪杰 二   汉西王有一故友,姓方,名唤方合,据说是什么山野高人,此次赵政宸进京,他也尾随而至。   李伯仲半夜进汉西赵府,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表兄,正是这个叫方合的。他算是个相当惜才的人,但对这个方合,却颇为不然,因为这人打量人的方式他不喜欢,似乎悠然飘在世外看戏一样。   这世上没什么世外高人,既然都已经坐在人世管人事,还谈什么笑看世人?有什么资格?   下人把李伯仲让入座,方合却始终没有起身跟他打招呼,从礼节上来说,这人确实够世外,因为不懂礼貌。   到是方合身边的青衣小童的气势颇让李伯仲赞赏,执拗、傲慢,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。   “伯仲你来啦。”赵政宸从侧门进来,“来,我给你介绍一下,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的,方合方先生,还有他的小徒弟——”小徒弟的名字他到不记得了。   “我叫方醒。”少年毫不避讳地自我介绍。   李伯仲点点头,就算见过了。   “哦……好,那咱们谈正事。”赵政宸自觉无趣,两边都是冷淡的性子,自己这么热络的介绍,反倒显得太多余。   赵政宸一挥手,下人陆续退了出去,并合上门,“是这样,东周在几天前派兵占了魏县,魏公子来跟我求救,你看这事要不要介入?”   李伯仲转着茶碗盖,等了半天才开口,“兄长既然都想好了要介入,还问我做什么?”   “不是我也拿不定主意嘛,再说,汉北跟东周、魏比邻,我就是想插手,不是还要靠你帮忙嘛。”   李伯仲瞅着表兄,唇角翘得老高,“你问我啊?我的兵权早被老爷子给释了,我能帮你什么忙?”   赵政宸蹙眉,“别跟我这儿装孙子,你在东军的势力我还不清楚嘛,再说,帮魏驱逐东周,对汉北有百利无一害,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能不明白嘛,有个魏在前面挡着,你那东边的沃野良田才能保住。”   “原来兄长都是在为我们汉北着想啊。”盯住赵政宸的眼睛,盯得他有些不自在,“那我到要听听,兄长打算让小弟我怎么帮忙?是不是要我在东边让出块地方给你做营地,然后再让出条道来给你运备军粮啊?或者说,你去驱逐东周,小弟我给你供粮?”   “瞧你这怪脾气,我这不是正打算好好跟你商量嘛!”   “商量的前提是利益均等,可现在怎么看,这利益都跟我没什么关系,你的军队驻扎在我的地盘,拿着刀枪剑戟去助人为乐,顺带运些好东西回去当回报,有名有利,我呢?除了给人笑话我们汉北软弱可欺,连边关都让给外人守,还能有什么?那魏公子的三鞠躬?兄长,不是小弟的脾气怪,是你的想法太怪。”   赵政宸气得无话可说,“我说过要去给你守边关了吗?你小子说话越来越难听。”   “两位世子莫动怒。”方合终于开口了。   赵政宸对方合很是尊敬,听他如此劝,遂闭口不言,这些日子,伯仲这小子做得事,说得话老让人窝火,他的气窝了一肚子,说不上两句就想吵架。   “老夫看,李公子还没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。”方合起身,打开了桌案上一份地图,“东周此次大动干戈,却只占领了魏一个小小的县城,为什么呢?”指了地图上的一处小圆点,“因为此处往西北不远,便是大岳北部一处相当重要南北大道,虽然这些年渐渐废弃了,但它的意义仍然很大,从这条路直接可以穿魏、汉北、汉东、汉南,得此关卡者,既可以占据有利地势,又可以收获路卡钱银,更能将北方的铜矿运往南方,如此一来,东周必然兴起,岳东各诸侯便要遭殃了,所以不想让他一家独大,就得联合制衡东周。”说罢看向李伯仲。   李伯仲看着地图,心里暗哼,本来这条南北大道是他想要的,还暗中布置了两年的军力,结果被这姓方的一眼看穿了,也好,既然这条路那么多人盯上了,那就摆到台面上解决好了,汉西想插手此事,无非两个目的,一来,不想让东周过于强大,二来,魏境之内铜铁丰盛,恐怕想借此机会捞一些好东西回去。   “方先生果然是世外高人,一眼看穿了东周的小伎俩。”手指沿着地图上的南北大道游走着,“兄长既然那么想助人为乐,伯仲也不能太固执,这样吧,油县以南,小弟不才,帮你解决了,油县以北,兄长您请。”指尖定在地图上的一个小点,那里便是油县,油县南是汉北地界,他绝不会让别人的军队踏进他的地盘。   这么一来,利益均分,谁也不要占谁的便宜,要懂得分享。   赵政宸看着地图,半天之后才点头,他就看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大话,油县以南?那他就看他怎么摆平。   表兄弟俩虽是血亲,但毕竟立场不同,关碍政治的东西,没人会轻易让步……   “此人不凡啊——”望着李伯仲的背影,方合微叹,虽然他很看好汉西赵家,不过现在看来这汉北李家也很有鼓胀的士气,恐怕这天下没几天安静了,豪杰层生,天下不宁啊。   “师尊,这人哪里不凡?”青衣小童追问。   “等着看吧,不凡之人,定做不凡之事。”   小童暗叹,师尊他老人家说话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。   ***   李伯仲回到小院时,天早已大亮,打开门,院子里下了一层薄薄的秋霜。   丑丑正蹲坐在厅外,咂咂的舔着它的早饭,见男主人进门,嗷嗷的欢叫了两声后,便飞奔过来,咬着男主人的裤脚表示亲昵。   跨进正厅,桌上的早饭还冒着热气,她不在。   李伯仲伸手掀开内室的帘子,白卿身着紫衣,正对镜梳妆。   从镜子里看一眼他衣服上的薄霜,看来是一路走回来的,又出什么大事了吧?   簪好玉钗,起身给他找衣服去了。   李伯仲就倚在内室门口,等着她的服侍。   丑丑蹲在门槛外,摇着它那条短尾巴,静静看着屋里的两个主人。   “夫人刚派了人来,要我们过府一趟。”扣好最后一粒盘扣,顺便传达他母亲的吩咐。   我们?母亲也要她一起过去?笑,难怪她的妆容淡了这么多,连身上的香味都变了,她似乎很尊敬他的母亲,这一点他喜欢,“这是什么香粉?很好闻。”搂着她的腰,鼻子抵在她的脖子上,深深嗅着这让人想睡觉的香甜味。   白卿蹙眉,因为他的胡茬刺的她的脖子又痒又痛。   “你的舞跳得很好看。”感觉的到她在有意闪躲,可他却偏偏将下巴蹭在她的脖子上,“什么时候再跳一次。”   “……暂时跳不了了。”她的腰伤估计要好久才能恢复。   “……”他什么话也没说,就那么搂着她的腰。   白卿仰头,不禁诧异——他竟闭眼睡着了,就这么站着睡去的,真是奇人。   ***   到李府时,已近正午,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,李伯仲将她扶下马车,早有下人替她撑起纸伞。   像其他世子府一样,李府很大,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,不过干净。   有人说看庭院可以看出女主人的品性,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她想这位赵氏夫人定是个细心、温柔的女人。   “父亲,三叔。”跨进门槛就见李父与李家三爷正在饮茶,李伯仲开口打了声招呼。   白卿也微微福身。   两位长辈点头算作见过了。   李伯仲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,而白卿因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,遂站到了李伯仲身后。   “昨晚政宸找你过去了?”三爷李锺等了一上午,就是为了要弄清楚赵政宸半夜找侄子去的原因。   “嗯。”   “什么事?是不是东周攻下魏县的事?”李锺的消息来源也多的很。   “就是这事。”   “他怎么说?是不是想借咱们的地方给他们赵家当演马场?”   李伯仲微微点头。   啪——李锺一掌拍在桌子上,“我就说,他们赵家也没动什么好脑筋。”这话是朝着李父说的。   李父看看儿子,“你怎么答的?”   “油县以北,让给了他们。”   “好——”李锺高兴地差点跳起来,“伯仲你这就对了,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的大军进驻咱们的地盘。”   李父毕竟老辣些,知道儿子敢这么违逆赵家,定然是有些准备的,“你确定不会出事?”   “不会。”他敢这么做,就必然有把握,要是真为了一时意气,当时在巨力山,他早就开打了,只是当时的时机不到而已,而且他暂时还要仰仗汉西的扶持,所以轻易不会跟汉西扯破脸皮。   李父观儿子神色,明白他的把握很大,遂没再说什么。   这时赵氏夫人进门,李锺也不好再乱说话,毕竟这大嫂就是赵家人,说多说少了都不好看,“对了,我还要去见几位老友,就先出去了。”今天是大哥一家人的团圆饭,他也不想跟着凑热闹。   “吃了饭再去吧,厨房都烧好了。”赵氏出声挽留。   “不了,外面也定好了桌,我得赶快过去。”李锺放下茶碗,看上去行色匆匆的。   等李锺出了门,赵氏夫人这才转过身来,先看了一眼儿子,见儿子身上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的,不禁微微勾起唇角,到是个会照顾人的女子。   再转眼看向儿子身后的白卿,淡淡的妆容,暗紫的衣裙,少了昨晚的那身妖冶,看着到也舒坦不少,纳了就纳了吧,反正就是他们反对,儿子也未必会听。何况这小子自己也知道分寸。   “吃饭去吧。”对众人招呼一声。   这就算是见过公婆了吧,虽然不怎么像。   白卿走在最后面,看着前面这一家三口,不由的想到了娉儿,有一天,也许她们也可以这么一起走去吃饭吧?   ***   当晚,她先回了小院,而他,没说回不回来。   推开院门,丑丑早就等在门口,身上淋得湿漉漉的,很落魄,但很高兴,因为主人回来了。   “饿了吧?”她问丑丑。   丑丑哼哧哼哧地跳跃着——它是饿了。   撑着纸伞,去给它做吃的去。早就说了嘛,她不喜欢养活物,因为会惦记,现在这小狗到成了一桩心事了……   厨房里点着一盏青灯,灶台下燃着熊熊柴火,一华服女子坐在灶台前,抱着双膝看地上的小土狗咂咂地舔食。   “吃饱了?”女子笑问小土狗。   小狗打了个喷嚏,似乎是在答话。   “那就回窝里去吧。”   小狗喔喔了两声,真就摇着尾巴回去了。   女子灭了灶台下的柴火,托了一桶热水回去屋里。   合上门,关起窗,褪去衣裳,整个人没进了温水里,良久后才冒头出来,一出来,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冰冷的剑。   她看向剑的主人——   那是一双空旷的眸子,眸子里还带着些微戏谑,是想看她怎么被惊吓到尖叫吧?   十八 妊娠 一   “东立”从来不缺亡命之徒,杀人也甚少失手,所以他们才能存在至今,甚至越杀越有名头。   这一次要杀的是个大人物——汉北世子,所以“老头”派来了从未失误过的他。   的确是个大人物,光两个护卫就让他费了不少事,能训出这么忠心的护主犬,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,肯定都要有相当的个人魅力。   当然,这样的男人身边总是不乏漂亮女人,就像眼前这个。   本来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割断她的喉管,但没有,因为他欣赏她光着身子还能这么镇定,所以他打算给她一个跟情郎同生共死的机会。   ***   午夜,浴桶里的白卿早已冻得满身青紫,伴着院门悉索的响动——李伯仲回来了,却在一步一步接近死亡。   白卿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笑得温柔的男人,她不希望李伯仲死,但又无法去警告他。   吱呀——   门扇半开,李伯仲踏了进来,白卿闭上双眸,无奈地暗叹。   那男人并没有急着向李伯仲动手,而是静静的等着他跨进来,看到自己,以及趴在浴桶边缘冻得嘴唇青紫的白卿。   李伯仲没有表现的过分惊讶,从推开院门的那刻他就知道出事了,灯亮着,丑丑没叫。他本可以就此退出去,可他没有,该来的总归躲不掉,而且,他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。   看到他,白卿很失望,但又有些欣慰,以他的观察力,不会觉察不到家里的不同,可他还是进来了。   没有交谈,也没有厮杀,李伯仲只是伸手拾了屏风上的衣衫来到白卿跟前,“出去。”这两个字当然是说给屋里“闲杂人”的。   “闲杂人”到也没有薄了他的面子,起身出去。   白卿被从冷水里捞出来时,双腿早已麻木,十指青白又冰冷,紧紧抓着他的胳膊,死亡毕竟是可怕的。   “这回怕了?”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那条细细的血线,也许只是一念之差,她就不在了。   女人在惊恐时很可爱,至少这个女人是这样,她会变得猫儿一样,紧紧扣在他身上,然后瞪大那双难得真诚的眸子,“听话,上床睡觉。”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,像在抚摸猫儿……   安抚好屋里的女人,李伯仲带上门,与那不速之客的视线相对。   “东立的?”能这么轻巧就把他两名护卫做掉的,不是官府的,恐怕非东立莫属。   对方只一贯的笑,他不怎么喜欢跟快死的人聊天。   “看来是很有把握。”李伯仲走到桌案前,倒一杯茶,“除了杀人还有别的兴趣吧?”这人的眼睛里空阔,这种人不是毫无目标,就是目标高远。   对方笑,两根食指相互绕动,一根银丝在食指间闪亮,这是他对付高手时才用到的东西,今晚用上了,算这位世子殿下的荣幸吧,毕竟能死在他银丝之下的人屈指可数。   哧——如蛇吐信,一道闪光钻向李伯仲的后颈……   呼一声,门被拉开,白卿瞪着李伯仲,他正坐在正堂,双手交握身前,额头垂在手上。   那个男人早已不见踪影——   白卿缓缓走到他跟前,蹲下,伸手碰碰他的肩,他没动。   再碰碰,仍旧没动。   就在她不死心打算再次伸手之际,他抬头,看进她的眼底深处——   而她也看进了他的眼底,黑不见底的深渊,这个男人的欲望让人却步,她突然有些发怵。   “担心我?”说这话时,他的眼睛在笑。   点头,是担心他,她不希望他死。   “这世上舍得杀我的人,不多。”手指顺着她的唇片,滑向她的下巴,然后颈子,再往下……直到她嗵嗵跳跃的心脏。   他再次吻了她的唇,享受着这种侵入她灵魂的情 欲方式,不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,只是兴奋。   没人知道他跟那个东立的男人说了什么,或者做了什么交易,总之他活了下来,而且是从那个从未失误过的银翼手上。   ***   那晚之后,丑丑不见了,死不见尸。   不过它的饭盆没空多久,因为他又带回来一只小狗,灰黄的毛,漂亮的耳朵,比丑丑好看,他也叫它丑丑。   她大病了一场,他的母亲给她请了个大夫,开了好多方子,一只吃到大雪茫茫,吃到她闻见药味就想吐才饶过她。   冬至后,小寒前,岳梓童出嫁了,好盛大的送亲队伍,从东门顺着官道一直排到看不见的远处,嫁的是个好人家,也是汉北李家的死敌——东周侯吴家,很多人等着看李家腹背受敌,什么叫丢了夫人又折兵?也许没人比李伯仲更适合解释这句话。   大寒时令,正值新春,京城里还下着大雪,可挡不住该有的热闹。   她跟他在李府住了一晚,夜晚经过花厅之际听到了他与父亲的交谈,说是要回西平,这让她兴奋不已,终于要回去了——   “伯仲啊,过了年就二十六了,是不是该考虑婚姻大事了?”说罢回西平的事,李父又附加一句,“有了嫡子,才能定住手中的权利,无后是大忌,这一点你得记住。”李家子孙众多,就算是嫡长孙的地位,没有后人,也是可能被颠覆的,“你母亲前几天到赵府去,与你舅母深谈了一次,女莹过了年也有十五了,你舅舅跟舅母也很属意你,有意想把两家的关系再拉近一些。”看看眉梢不动的儿子,“你从小就疼女莹,而且——看如今这局势,能借汉北一把力的也只剩汉西了……”   白卿没再听下去,这与她无关的,知道可以回西平就行了,再说回到西平,也许他会实现他先前的诺言,她也就不必再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了,一切都会恢复如常。   “喔喔——”丑丑冲到她的脚前,对着前方直叫唤。   是他的母亲赵氏,正迎面走来。   白卿叫住丑丑,微微福身,“夫人。”   赵氏看看地上的丑丑,再看看她,笑得和煦,“会平绣吗?”平绣是西平女子特有的一种刺绣针法。   “一点。”少时只是跟工房的小姐姐们学过一点。   “来——”声音柔和,仿佛带着母爱的诱惑,让人不禁就想跟她走。   两人来到温暖的绣房,里面摆了织机,绣架,墙上挂着色彩绚丽的图样,“多少年都没回过西平了,早前会的那点平绣都忘得差不多了,你来帮我看看这盘针的针法可是错了?我总觉得哪里不对。”   白卿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,整幅绣品早已绣得差不多,而且趋于完美,只是弯曲处的针法有些错用,“这儿改用滚针也许会好一些。”   赵氏颇为领会地点头,“是了,该用滚针的。”笑得和乐,眼睛却专注地看着白卿,“一个人收拾那么大的院子肯定很辛苦,搬过来住吧?也算跟我做个伴,再说伯仲过些日子要回西平,你一个人更不方便,住到府里也能让他安心回去。”   “……”白卿望着这位温柔的母亲,一时无话,她怎么觉得她的温柔是个陷阱呢?   十九 妊娠 二   对于他母亲的提议,白卿没答应,也没不答应,只是笑。   她算不上她的儿媳,所以不会低着脑门任由夫家来吩咐,可她却是他的女人,最重要的,她尊敬这位雍容华贵,却不会轻易睥睨人的夫人,所以她只好笑。   她能理解赵氏的想法和打算。李伯仲毕竟是高高在上的诸侯世子,他要娶贵妻,生贵子,他还要在那些贵族中间受人尊敬,而所有这些都是她白卿做不到,也不可能做到的,他娶的女人是要旺夫的,不是她这样克夫的。   所以,她可以理解赵氏的心意,如果换作是她,她也会把影响自己儿子的女人隔开,隔得越远越好……   白卿其实很想告诉他的母亲,她不会黏着她的儿子,因为她也怕,那样的男人,只会“掠夺”这一种本领,菩萨都不会要他。   ***   窝在床角,裹了两层毛被,依然冷得直哆嗦,这些日子,京城里一直是大风大雪,酷寒难耐,有时候她会很想他早点回来,至少靠在他身边不会冷。   “怕冷怎么不让下人搬些炭火进来?”进门就见她缩得跟雪地里的兔子一样。   “炭味太重,老会咳嗽。”而且闻久了第二天便会头痛欲裂。   他扬扬眉梢,也许是觉得她娇惯吧,“那就这么干冻着?”站到床前,等着她来给他更衣。   “不是还有你嘛。”爬起身,解他胸前的盘扣,同时也感受着他暖暖的体温。   “过几天,我要回西平去。”注视着她光洁的额头,似乎想看她什么反应。   “会带我回去吗?”她也不想拐弯抹角。   他没回答她的话,只是看着她,良久后才道:“我要成亲了。”   “哦,是喜事,恭喜你。”这事她知道啊,“别那么看着我,是真心恭喜的。”把手贴在他暖暖的胸膛上,一点点夺走他的体温。   “我知道。”搂住她的细腰,“你在庆幸可以离开我了?”   “怎么会呢,离开你我会哭的。”怎么说他都算她的恩人,她这人很知恩图报。   他在笑,看着她笑,“你是不是觉得可以看穿所有人?”然后像个智者一样,站在边上看世人的笑话,脸上挂着淡漠,心里却在嘲笑每一个人。   “不是所有,只是‘很多’,吃苦、吃亏,吃出来的眼睛。”她也不想看得这么清楚明白,可谁让她摊上了呢。   “你觉得你也可以看穿我?”   摇头,她不想去看穿他,也未必能看穿,她更不愿去试,因为有野心、有抱负的男人很可怕,会让女人万劫不复的,所以她一直都在躲避他,“看穿了你,我怕是再不能活在这世上了。”他这人不会让谁轻易看透的,就是他的亲人,他都会在他们身前挂上一层纱,又何况是她呢。   他还在笑,下巴在她的额头上磨蹭着,“我到真有些舍不得你。”他确实挺喜欢这个女人,为了她要保护的东西,可以抛弃尊严、贞洁,甚至是跟整个世界作对,“可又非成亲不可,你说怎么办呢?”很温柔的声音,还带着些宠溺,他可以是个好情人的,如果他愿意的话。   她的额头被他的胡茬刺得又痛又痒,但推不开,只能任由他,“古人说,鱼与熊掌不可兼得,得贵者乃为上。”她是鱼,他未来的妻子是熊掌,前者廉价,后者尊贵。   “想留在京城吗?”他如此问。   “不想。”她来京城就是替他“闹事”的,没有他,她还闹什么?难不成真要在这个家里长住下来,生儿育女,供养公婆,然后跟他的妻妾们争风吃醋?她不是贵夫人的命,要真是变成那样,她一定会把他的家闹得七分八落,然后跟他的女人们一起变疯,再然后,就是他要了她的命。   有时候,偶然想到这样的结局,她都会笑出来。   ***   他没告诉她这次谈话的结局,不过第二天他让人去别院收拾了行李——他们俩的,这么看来,他应该会带她回西平,这让她暗暗开心了半天,终于可以回去了。   回到西平,他会娶妻生子,而且妻子还是他疼爱的表妹,他们会幸福的,并且一如既往的高贵富有。而她会慢慢变得一文不值,直到默然离开李家,或者说被赶出李家,多么悲惨又幸福的结局。   这么幻想着,连饭都吃得多了,把鲜红的辣椒酱汁抹在煎蛋上,吃得有滋有味。   她平时吃不得辣的,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心情特别好。   李伯仲默默看着她这种恶心的吃法,蹙眉。   “少夫人,还要吗?”侍女看着空空的酱汁碟,不禁出声询问。   白卿抬眼,视线正好与李伯仲的相撞,怎么?已经开始不喜欢她的吃相了?笑,“不用了。”   侍女于是退后半步。   今天一早,李伯仲的父母便受邀到汉西赵府做客去了,想也知道是为什么而去,婚姻大事嘛,总归要谈得详细些,何况男女双方的身家背景又那么雄厚,彩礼、嫁妆这些自是不必说,最重要的是政治利益该如何分配,总归要在婚前理得清楚一些才是。   所以,今晨的饭桌上就只剩了他们俩。   屋外还下着雪,细细碎碎的,风到是停了,所以显得很安静。   白卿刚放下筷子,就见一个小厮匆匆进来,禀报道:“公子,赵公子来了。”   李伯仲正在喝汤,勺子举在半空中,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,“请赵公子先到书房。”   小厮得令退了出去。   赵政宸来了——白卿很自然而然地这么想。   李伯仲擦嘴、漱口之后,匆匆去了书房。   廊外,丑丑正蹲在雪地里,见他跨出门,不禁凑上前去示好,可惜男主人此刻没心情跟狗玩,只消手指一指,它便乖乖地坐回了原地,真是只没勇气的狗。   有的时候她会胡思乱想,其实她跟丑丑在某些方面很相似。   ***   赵政宸来李府,除了恭喜其妹与李伯仲的婚事外,当然还有东周那边的战事问题,如今两家快结秦晋,有些话当然就好说了,他来找李伯仲,无非就是希望汉北能在一些特殊的时刻,向千里奔跃的汉西军提供一些小助益,顺带还希望汉北能放松对边关上一些路卡的守卫,这么一来,也好让汉西军以及汉西商人能更快地将战利品运回去。   李伯仲没有薄他的面子,很痛快地都同意了,让赵政宸很高兴,表兄弟俩冰释前嫌,相谈甚欢,看上去和乐融融。   当晚,赵政宸留在李府饮酒,赵氏亲自下厨,李父和李伯仲作陪。   李赵两家联姻后的利益分配早在白天就已谈妥,所以晚上这顿酒喝得格外痛快,酒后饮茶之际,赵氏过来询问侄子吃得如何,正闲谈时,一名小婢女浅声在赵氏身后唤了一句,“夫人……”   “什么事?”赵氏半转过脸。   “少夫人腹痛不止,似有不适。”   赵氏的视线微微停顿一下,随即道:“去请大夫来,我一会儿就过去。”   婢女掩声退下。   赵氏转过脸,笑容温和,继续听着侄子与丈夫的交谈,视线与儿子交接时,很平静。   二十 妊娠 三   老大夫擦着汗退出大厅,不禁怨叹这家人怪,半天没一个人开口说话,弄得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。   哎,要说这大户人家的女眷好看是好看,可就有个毛病——身子骨弱,身子骨弱就容易保不住胎,所以说种苗看地,还是找个壮实点的女人好。   老大夫将药补的方子递给了管事的丫头,领了银子后悻悻地离去。   厅内,一家三口仍旧默默不语。   最终李伯仲起身出去,什么也没说,走到门口时被父亲叫住,“你这是什么态度!难道还怀疑我跟你母亲不成!”   赵氏也看向李伯仲,她始终没向儿子去解释些什么。   李伯仲顿一下,但始终没回头,听完父亲的话后,跨出门槛。   “伯仲!”李父很不喜欢儿子这种目无尊长的举止。   李伯仲回过头,看了看父亲母亲,“放心,我什么都不会做,一切照常。”照常跟赵家结亲,照常兴李家的门第。   李父还想说些什么,却被赵氏拦住,赵氏摇头,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,难过也是必然,就让他去吧。这事确实要怪她,当时请大夫去看白卿的病,诊出脾肾亏得严重,怀孩子很难,她便让大夫开方子调补,没想到结局却是这样,孩子是有了,但还不如没有。   “老爷也怀疑我?”赵氏看着丈夫的神情,问得淡然。   李父尴尬着笑笑,确实有一点疑虑,毕竟女莹是她的亲侄女,为今后打算也是正常,“夫妻这么多年,我怎么会怀疑你,只是担心伯仲罢了。”   赵氏笑笑,她知道丈夫对自己有疑虑,当年他那两个侍妾合起伙来一致对她,而他也对这桩政治婚姻不满,家里没少闹腾,以致她丢了第二个孩子,此后便没再生养。他对她,始终还是存在顾忌啊。   女人,可怜的,不光要被当成物品交易,还要被当成敌人防范。儿子、丈夫,都不能为她庇护,她永远要自己活着,扛着李赵两家人的欢喜聚散,“我是老爷您的发妻,我所做的一切,都不会违背这个前提,您一定要记住了。”低下睫毛,掩去心中的怅然,误会就误会了吧,只要她问心无愧,上天入地都会走得顺畅。   ***   相比赵氏的怅然,白卿好得太多,因为到此刻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她从没想过会有孩子,当年饥寒交迫烙下的毛病,多少大夫都说她与子息无缘,所以她才会那么坚决地认为她不会有他的孩子,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坚决没错,跟了他这么久都没有,所以她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,只是以为那是月信,就像之前多少次无序杂乱的月信一样。   后天就要动身回西平了,回到西平后,她的关系网络就不会这么闭塞,暗暗盘算着,要先给自己找个好去处,不能离西平太远,但也不能住在西平,那是个是非之地。他说过要给娉儿自由,当然,这自由不可能是把娉儿交给她,这一点她很清楚,所谓的自由不过就是比李家的其他女儿嫁得普通一些罢了,但这已经足够了,幸福就是普通的,不特殊的。娉儿也有十二了,到了定婚嫁的年纪,所以这次回去,她会敦促他实现他的诺言。   至于白致远,他的事不能急,毕竟她还不清楚他到底用白致远在做什么,这个男人的野心很大,相对的,他的心思也极缜密,太急切反而会做错事,她相信白致远一定会来找她要更多的冶炼方子,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。   “大公子。”侍女的声音打断了白卿的思绪。   他来了,坐到床前的绣凳上,看她的神情有些怪异,似乎带着些……说不出的东西,像感伤,又不像。   “你留在这儿吧。”开口便让她失望的话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不得不怀疑是赵政宸的原因,因为今天只有他来过,也许是他为了妹妹的幸福说了些什么,毕竟她是他的“宠妾”,很可能会影响到他未来主母的幸福。   “没怎么。”他不愿多做解释。   看着他,白卿压下追问的欲望,早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,“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?”他的婚期之后吗?   “等身体养好了再说。”   白卿勾唇,原来只是因为她的病痛,心情倏然顺畅,“我没事的。”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事而已,她没那么娇惯,“再说路也不远。”而且还都是坐在车上。   “你就那么想回去?”看着她的笑意,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说得都是真话——她不会为他生儿育女,所以失去孩子也不会让她伤心难过。  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悦,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,但还是掩去了脸上的笑意,“……”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决定什么话也不答,多说多错,而且他像是被谁惹起了脾气,她不愿引火上身。   谁也没想到他们就这样作别了,一个带着了然的不满,一个被莫名其妙的误会。   他是喜欢孩子的,尤其这还是他第一个孩子,只可惜在他得知他存在的同时,又在刹那间失去了,没人能理解他这种心情。   而白卿,在他走后才得知真相,抚着肚子半天没说出话来——   “怎么起来了,先躺下吧。”赵氏一进门就见白卿半坐在床沿,捂着小腹发呆,“这可算是小月子,亏了身体,以后可就要疼到自己身上了。”招呼侍女扶白卿上床。   “大夫说多久了?”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。   “……”赵氏愕然,因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,更没想到她竟然还不知道,转脸看一眼旁边的侍女,侍女吓得赶紧低头,她也是劝少夫人喝药时说漏了嘴,怎么知道少夫人自己还不知道?   “说是还不足一个月。”   白卿低下眼,窝回被子里,直到半夜才哭出声,想想那疼痛原来是孩子在哭泣,在向她求救,而她竟然什么也不知道,什么也没做……   赵氏放下针线,来到床侧,伸手轻拍着白卿的被子,哭吧,有眼泪比没有的好,当年她也是这样,独自一个人在午夜哭泣,为了那个无缘一面的孩子,“兴许孩子是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呢?”坐正身子,望着跳动的烛火不禁一笑,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,“婷儿离开的时候,我也总在想,为什么当时不能忍一忍,为什么会为了那么点男女情事就丢掉了我的宝贝,可不管我怎么自责,怎么伤心,她还是回不来了。”所以她给她取了个名儿,不管她是不是女娃,就当她来过了……   ***   捱过隆冬,过了三月阳春,京城进了初夏,到处开着白色的闭子花。   他终于还是成亲了,娶了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孩,听说迎亲的队伍从王府一直排到西城门,很热闹,再后来,又听说他有了妾侍——一个来自赵家的旁亲,同样是大家闺秀,那个妾侍还有了他的孩子,这一次他真得要做父亲了。   不但如此,他的军队还在油县大败东周军,一战而名闻天下,不仅是因为以少胜多,还因为汉北军的士气,以及精良的武器。   白卿放下手中的笔——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回复白致远的来信了,每次回复都会累上好几天,因为那些冶炼的工序太繁琐。   看着桌案上的图纸,不禁哼笑,就是她手下的这些东西造成了那堆积如山的尸骨,这叫缺德吧?她一定会有报应的。   “少夫人。”侍女先在门外喊一声,得到回应后才敢进门。   她进来时,白卿早已将画纸收好。   “少夫人,西平的王府的几位小姐到了,夫人请您到前厅去。”   西平王府的小姐?白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娉儿。   来到前厅看到的也确实是娉儿,以及李家其他几位庶出的女儿。   娉儿偷眼向她抿嘴笑笑,一年多没见,长高了,也漂亮了,而且越来越像姐姐。   “卿儿,来。”赵氏招手示意白卿过去身边,“这几位妹妹你应该都认识的,就由你带她们去房间吧,太后有诏命,我要赶去宫里一趟,晚些时候才能回来。”   这些日子,太后频繁诏这些贵夫人们进宫,连一向淡然处世的赵氏也偶尔会带着些仓皇之色,男人们的政治走向往往也可见诸于这些女人的行动上,可见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……   ***   李家庶出的女儿过了十二三岁,每年都会到京里住上一段时间,由赵氏请来宫廷教引教习礼仪,当然,这并不是主要的,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替她们物色婚嫁,换句话说,这些女孩的婚姻都是用来做政治交易的。   李瑞华(娉儿)依旧的胆小,当着众人的面不敢跟白卿说话,只等把两个姐姐送走,才转过身来拉住白卿的手,“嫂嫂,过来坐。”   白卿由着她拉到凳子上,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她也会进京,因为李伯仲答应过她,会还娉儿自由,可李家却把她也送来了京城,把即将成年的女孩儿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,其目的不言而喻,也就是说李瑞华即将要被待价。   “来之前,见过你伯仲大哥没?”她要确定他是不是在有意反悔。   小丫头眨两下眼,摇头,伯仲大哥什么人,哪能说见就见,“听说他上个月就去了东军,应该还没回程。”咬一下嘴唇,“也许等他从东军回来就会来看嫂嫂你了。”她到误会白卿是在跟她打听李伯仲的动向。   “他真得去了东军?”   小丫头支吾着点点头,她也只是听说而已,毕竟大哥住在西府,她哪里能随便过去,倒是听说大哥的那位二夫人有了身孕,正宝贝着呢,可这话她又不能说给这位嫂嫂听,她听了该多难受。   白卿努力朝女孩笑笑,看来她跟他的事情还不能算完。   二十一 仓惶之城 一   六月末,正是骄阳四射的时节,京城里热得异常,然而朝廷局势却如冰冻般寒冷,就连小民百姓都能感觉的出来,那整天在街上巡视的皇番军,以及天黑后的禁行令,无一不昭示着这大岳国要出事了。   有会夜观天象者,说紫薇星淡,君上堪忧,君上一旦堪忧,这局势当然就要变了,于是京城里人心惶惶。   七月初七这一天,李氏夫妇再次被诏进内庭,就此再也没回来,到傍晚时,大街小巷空无一人,整座城像是突然空了一般,让人从心底发怵。   由于李氏夫妇不在,管家也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宫,所以整座府院就只剩白卿跟那几位小姐做主,而那几位小姐的年纪尚小,所以拿主意,安抚人心的事只能由白卿来做。   “让门房把门关上,不是自己家人,不许开门。”白卿如此吩咐下人,自己却也很担心,毕竟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,何况李氏夫妇到现在都没回来。   下人匆匆跑出去,可还没跑出后院,就见东北方向火光蹿天,有人惊呼那是皇宫——   皇宫在百姓的心里就是根定海神针,它无恙则众人心里有底,它若有恙,那可就是天昏地暗的大难来临,这把火烧得不是宫墙皇瓦,烧得是京城百姓心里的慌神。   望着那蹿天的火光,白卿深深吸一口气,是了,这就是战火,她经历过,她能闻出那火苗里的气味,伸手推开背后的门框,定了定神,朝身后的两名侍女吩咐,“你们两个带三位小姐先去换身衣裳,找破旧的男装,换完了衣裳就呆在后院花厅里,哪里都不要去。”   两个侍女互相看看,早就吓白了脸,但还是能保持镇定的,这一点到可见赵氏的管束有方,“少夫人,后院的花池边有几个储藏的地窖。”她们的意思是万一真乱起来,那里还可以躲一躲。   “哪里都可以躲,唯有那里不可以。”真要乱了,大户人家的地窖是所有人都会去翻找的地方,“你们俩去带三位小姐的时候,避着点人,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看到。”连主人家都开始着慌了,下人还会安静地待在原地吗?恐怕第一个就是先把值钱的东西搬走逃命去了。   两名侍女从内门悄悄退了出去。   白卿回过身,从大厅的案上拾起一支火折,擦亮,灰暗的空间霎时亮了起来,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了仓惶而凄惨的喊叫声,是逃亡的百姓们吧?真是傻啊,都到了这个时候,还能逃到哪里去呢?   “少夫人——”老门房气喘吁吁地跑到前厅来。   白卿没转身,“什么事?”   “外面可能打起来了,好多房子都着了,我们是不是……”是不是也一起逃?   “把门关紧了,用铁棍栓上,谁也不能出去。”   “可是——”   “没有可是!”依旧背着身,因为她还不习惯看着人脸去发号施令。   老门房悻悻然离去。   不能出去,一定不能出去,这儿是李家,李家是汉北王侯,不管怎么说,这里比大街上安全,不管哪一方得势,他都不会轻易得罪这些诸侯王公,所以守在府里比哪儿都安全,白卿默默在心里念着这些话,以免自己也跟着失去理智。   一个时辰后。   外面的哀号声不见小,反而越来越多,甚至还有刀枪碰撞的声响,火光四面都有,像是整座城都在燃烧。   这可是京城啊,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,如今却变成了这样,天要塌了吗?   “少夫人——”门房一瘸一拐地跑来,“门房烧着了,外面官军跟官军打起来了,乱民、贼匪也跟着趁火打劫,家里人都跑光了,老奴拦都拦不住啊,您跟小姐们还是赶快找地方躲躲吧。”   白卿手按在一对石虎上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   躲躲?哪里能躲啊……   “老人家,家里有刀剑吗?”   老门房傻眼,女人家怎么能动刀剑!再说也拿不动啊,“少夫人——”   “要轻巧些的,是给小姐们防身用的。”女娃儿的命值钱,不能让她们赤手空拳去面对那些凶狠的狼。   老门房了然,“西仓房旁边有间小屋,是老爷放旧兵器的地方。”   跨出大厅,此时李府前院早已燃起熊熊大火,而李府旁边的某位臣公家也是一片火光,更有凄厉的喊叫声,叫得人心颤。   兵器库在一间破旧的饲料草房旁边,十分不起眼,且库房旁边还挨着荷花池,白卿边走边想,打开库房门,点上油灯看了一圈屋里的陈设,便回身对老门房道:“老人家可否到厨房找些吃得来?”   老门房停顿半下,明白了她的意思,估计这少夫人是想带几位小姐在这里躲,到是个好地方,那些抢财的乱民贼匪一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,便应声而去。   白卿则匆匆跑到后院的花厅,此时厅里黑乎乎一片,没有亮光,她推开门大叫了一声,“瑞华——你们都出来,是我。”   听到确切是白卿的声音,两名侍女才拉着三位小姐从屏风后面出来,其中一名侍女擦亮火折,见到白卿,犹如见了救世主一般。   “现在跟我到仓房后面的兵器库里去。”白卿边说话,边伸手将三位李小姐耳朵上的耳坠摘下,扔到窗外的花圃里。   “嫂子,你有没有让人去找大伯?”说话的是叫瑞瑛的小姐,往常似乎没叫过她嫂嫂。   “现在外面正在打仗,谁都找不到,从现在开始,我们只能靠自己。”伸手去摘瑞瑛脖子上的链子,小丫头不舍得,白卿还是硬生生将链子摘了下来。   “这是我娘临终前留下的。”小丫头拽着链子的一节,不愿意松手。   “你娘还在的话,她会更希望你好好活着,有心记住一个人,不用靠东西。”伸手扔出了窗户,“如果你能活下来,这链子,你迟早还会找到。”招呼两名侍女,“带三位小姐走。”   吹灭烛火,迎着满天的火光,几个女子悄悄潜进密密的竹林,从竹林绕行到饲料房旁的兵器库。   兵器库没有窗户,只有一扇门,正值七月天,库房里闷热的很,但没人嫌弃,毕竟保命要紧,一直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见老门房从厨房回来,白卿不得不放弃了希望,看来是碰上什么危险了。   这是可怕的一夜,根本没人敢闭眼,外面到处是凄惨的哀叫,以及冲天的火光,从库房的门缝望出去,李府的后院也烧着了,也许是那些仇恨官卿的百姓们吧,趁乱宣泄他们心中沉积的怨气。   望着这热闹而悲惨的场面,白卿苦笑,看来她真得是命不好,做小民的时候遭遇战乱,饥寒交迫,如今长大了,做了贵族家的女人,住在京城里这样的大房子,却依然还会遇上这种场面。   头点在门板上,老天爷,你打算跟我玩到什么时候呢?   ***   五更过去,天色渐亮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满城的大火,到处都是脏污的火灰,以及青紫的血色,街道上安静了,只有狗猫驻足停顿。   李府一片狼藉,前院烧尽了,后院也烧了大半,没烧到的地方,桌椅翻倒,碎瓷满地,箱柜清空,只有那片荷花池还完好无损。   荷花池旁的小屋里,几个女子靠在一起正在熟睡。   几道闪电犹如鬼爪,奋力撕扯云层,紧接着是一片闷雷,粘着滂沱大雨,雨滴打在荷叶上,噼噼啪啪的。   “嫂嫂。”瑞华爬坐到白卿的身边。   “怎么不睡?”白卿伸手整了整她额上的头发。   “睡过了,我替你,你去睡吧。”   “没事,我不困。”   “那咱们聊天吧。”小丫头难得有聊伴,而且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嫂嫂,虽然家里人都说她不好,可她对她好。   “那咱们聊什么呢?”   “嗯……”忽而一笑,“我也不知道聊什么。”就是想跟她说话。   白卿头仰在门板上,想了想,笑道:“就聊你吧,你——想过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吗?”   小丫头羞涩地咬着嘴唇,摇头。   “不想嫁?”   “不想,我就想呆在家里,等父亲他老人家老了,我好好照顾他。”   她这话到让白卿生出了一丝好奇,这么说李锺还是挺疼爱这丫头了?“他疼你吗?”问得直白,也是她想知道的。   小丫头想了想后点头,“生辰的时候,父亲会让厨房给我煮一大碗寿面,还从东周给我带过礼物回来。”   白卿摇头而笑,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,都是这么容易满足,不过这样也好,这也是个活法,知足常乐嘛,“也就是说你不想离开西平了?”   小丫头叹息,她当然明白自己的未来不能由自己做主,家里送她来京城就是想给她找夫家的,留在西平是不可能的了。   “也许老天爷会听到你的祈求,什么事都会发生的,你看——这京城不都出了这样的事,还有什么不可能的。”拍拍小丫头的额头,她会努力替她实现这个愿望……  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,荷花池里的水昏黄昏黄的,就像天色。   至傍晚时,雨终于转小,荷花池里一片蛙叫,而外面却很安静,一天一夜米粒未进,再加上惊吓过度,又闷热,失水过多,女孩们显得病恹恹的。   天色转暗时,白卿不得不跟一名侍女大着胆子出门,怀里揣着短刀,穿过竹林,从花厅外的花圃后绕到厨房附近,借着淅沥沥的雨声,闪进厨房,却见厨房一片狼藉,没有老门房的踪迹——也许他逃脱了吧,白卿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。   “找找看还有什么能吃的。”轻声对侍女说道。   两人蹑手蹑脚地四下翻找,只在蒸笼底下找到几颗生芋头,白卿不禁暗叹,接下来要怎么办呢?也不知道外面什么状况,身边又都是女孩子,走到哪儿都不方便啊……   打手势,让侍女兜着芋头先走,她则从翻到的菜板子底下又掏了两根莲蓬,一转身,脸前闪出一个人影。   她下意识地想去拔刀,可对方的动作显然胜过她百倍,只轻轻一指,便把她的刀柄合了回去。   接着天际那一点点的天光,她看清了对方的眼睛——是他?那个让她在浴桶里呆了一晚上的人,他怎么会在这儿?   “走吧,有人让我来找你。”声音很沉,阴沉。   “李伯仲?”能驱使这种人来找她的,目前她能想到也只有李伯仲。   对方懒得搭理她的问题,不回话。   “后院还有几个——”   男人的手在她的后脖颈上一划,她的话戛然而止。   后院有什么东西干他什么事?他只答应了找这个女人。   二十二 仓惶之城 二   皇权之争向来不是几个人的事,它牵扯着权重、权轻两方面的势力,前者自保,后者孤注一掷,厮杀的要死要活,可有一点——死的大半都是无辜的,活着的却是那些争斗者。   岳锵、岳峙两兄弟的争斗从皇帝卧病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,最终的爆发点就是在皇帝崩驾的这一晚,京城大火朝天,生灵涂炭。而城外也好不到哪儿去,多少家诸侯在郊野屯兵卧马,等着分食最新的权利之饼。什么叫内乱?不过就是偏执的人玩得自相残杀而已。   白卿本不信神佛,因为那些东西从来没有保护过她,可那一天后,她竟有了虔诚这种想法,也终于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潜心祈祷,因为只有那样才会得到一些虚幻的希望,至少他们还可以把自己骗了。   从昏迷中醒来时,她正躺在一间简陋的草房里,而李伯仲就坐在草房的门口,脸朝外,拳头交握在膝前,专心地看着前方,她当然要向他歇斯底里,因为李府的兵器库里还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女孩,于是她爬起身拽住他的衣袖,大声向他呼喊,直到再也没有力气,颓然坐在他的膝前为止。   屋里安静极了,除了迎面吹来的风声。   “别哭了,她们没事。”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,想不到这个女人还会哭成这样。   “老爷跟夫人进了宫,一直都没回来。”消化完他的话,她才稍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。   “他们比你们安全。”说这话时,李伯仲的神情显得沧桑,太后把能够用得上的人全都“保护”了起来,能不安全嘛。   白卿伸手抹一抹额头,情绪由激动转到平静,很累。倚在门框上,不自觉地往外看,这草房似乎是建在山崖上,视野开阔得很,当然,风也很大,吹得人眼睛发涩。   他怎么会这么好兴致地在这儿看风景呢?还是在这种时刻。   他的胳膊上有血,还有干涸的泥浆,眼睛也一直看着前方,白卿慢慢起身,顺着他的视线望去——   对面的山坡上,黑烟徐徐,战车破碎,旌旗倒地,尸横遍野……好惊心动魄的场景。   她忽而转向他,想从他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,可什么也找不到,他看上去很平静。   李伯仲输了,输光了他精心培养出来的那支精锐。没人会像他这样,单独去抵挡来势汹汹地三大诸侯,连一向骁勇善战的汉西军都躲到了后面,所有人都只想着渔翁得利,坐山观虎斗,只有他在为守护京师出力,所以活该他倒霉,活该他三千精锐全军覆没。但正如赵政宸安慰他的话,汉北没有输,汉北军赢了气势,赢了声名,更赢得了岳锵的信任,因为只有他李伯仲敢在最后关头帮他一把,使得京师不受影响,让他有时间灭掉兄长岳峙。   是啊,应该是赢的,可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,望着地上翻到的旌旗,散乱的尸首,他发狂了,恨不得一刀砍了赵政宸和那些曾经誓言一起守卫京师的诸侯世子,人,果然还是敌不过利益的诱惑啊——他还能相信谁呢?哼笑,谁也不能信任!   握过白卿冰凉的手,放在双掌之间,“你说,咱们俩是不是很像?”傻起来,可以跟全世界作对。   “不像,我不敢杀人,也不会去杀。”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。   李伯仲嘴角带着一丝苦笑,“所以你比我高尚。”   他的情绪很低落,所以才这么反常吧?   ***   他们一直在这间茅草房里待到深夜。   天又下起了大雨,伴着电闪雷鸣,像是要冲掉所有的东西。   他一直坐在门口,动也不动,而她平躺在不足三尺宽的木板床上,望着窗外那惊心动魄的闪电,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也许是见到他的缘故,让她梦到了一些不该梦到的旧事——他们的孩子。   她想那应该是个女儿,因为她喜欢吃辣,所以在梦里她看到一个可爱的女娃,蹲在她的脚前,先是笑,等她伸手去抱时,女娃儿便开始哭,哭得她心慌意乱,恨不得咬自己的手指……   黑暗中,李伯仲倚在床侧,右手被床上的女人抱在怀里——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折腾自己的手指,也不会再哭,真是个要强的女人,只有做梦时才会显出真性情。   流失的那个孩子对他们俩都曾经很重要,毕竟是第一个孩子,那种初为人父母的心跳都不一样,可惜,一声不响地就走了。他曾很计较她的态度,可现在,看到她这么伤心,也释然了。   “李伯仲,我想回家。”她闭着双眸,不知道是醒的,还是睡的,而且她直喊了他的名字,也许是在做梦吧。   “你的家在哪儿?”他把头仰在床沿上。   “你放了我吧。”带着浓重的鼻音。她的家在心里,只要她守护的人都平平安安,那就是找到家了,而这一切都取决与他,本来,在这场浩劫前,她还想要跟他继续纠缠一些时间,可现在,她不想了,她就希望快快结束,“我们俩始终不是一类人,如果你想看我这出戏的结尾,我可以告诉你,你最后看到的,不过就是一个疯癫的女人罢了,这是我们这样的人必然的结果,所以——我不想继续唱下去了。”   “你能去哪儿呢?从你答应跟我进王府,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,不是我说放了你,你就自由了,你身上已经刻了李伯仲三个字,有心跟我作对的人,谁会放过你?”手指捻着她的一绺长发,“而且,我还要告诉你,我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多,所以——要怎么放了你?”她是作为他的宠妾被众人熟识的,所以她只能陪他一起,不管是上天还是入地。   “……男人总有厌倦一个女人的那一天。”一个下了堂的女人总不会对那些人有什么作用了吧?   “那就等到那天吧。”至少现在还算不上。   ……   闷雷在茅屋顶上轰隆隆作响,一男一女,一个坐在地上,一个躺在床上,睡得正熟。   男人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会把女人招到身边,这个解释估计他自己也要想很久吧……   从山崖往北眺望,京城里一片黑暗,那黑暗处就是权势孕育的地方,此刻正仓惶一片。   银翼蹲坐在李府后院的亭子里,手指上玩着那根银丝,一道闪电闪过,可瞥见他嘴角可怕的笑意——又要动手杀人了,自从跟李伯仲达成交易之后,他似乎更忙了,因为想杀李伯仲的人还真多,这位世子爷算是了不起,能得罪这么多人,而且还在不断增加。   也许等到他们的交易的时间过后,他也会杀他,因为那家伙实在太擅于勾挑人心里的贪念,他竟知道他想取“老头”而代之,他不喜欢他,非常不喜欢。   “呦,原来是风形啊。”银翼卷着手指间的银丝,向大雨里的同门师姐打招呼。   “知不知道‘老头’很生气?你不但不依约杀李伯仲,还帮他。”   “那‘老头’怎么还收下我那么多银子?”李伯仲很大方,比想杀他的人大方多了。   “老头让我来杀李伯仲。”风行走进亭子,坐到银翼对面,一袭白衣,一头黑发,乍一看,犹如鬼魅。   “你是说你想跟我打?”指尖的银丝在闪电下灼灼发亮。   风行轻哼,她当然不会跟他打,明知道没可能赢,为什么还要牺牲自己?“我会带走李伯仲身边那个小妾。”   “啊,这样啊。”那跟他没关系,他只负责替李伯仲挡灾。   “你不会管这种闲事吧?”她必须要确定银翼的意思,这直接关系着她的任务能否完成。   “不会。”不过出于对雇主的尊重,他还是会提醒他。   “很好。”风行得到答案后站起身,“很长时间没回去了,‘老头’很想见你。”说罢如风一般离去,真应了她的名儿——风行。   银翼松下嘴角的笑纹,暗叹,难怪李伯仲会急着让他把那女人带过去,看来是怕大战之后更多人想杀他杀不到,拿那女人做要挟——   二十三 死路、生路 一   在“东立”,风行的身手并不算高,但要从银翼手下夺食却非她莫属,因为银翼唯一不会杀的人就是她,尽管可能会把她打成残废,但不会让她死,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,就连风行自己也不知道。   所以老头才会把这次任务交给她。   当然,李伯仲这种人怎么会为了几个女人就范呢?所以风行退而求其次,把他的妻妾全部拢到一起跟他要价。   东立为什么做这种买命的营生?当然是为了钱,既然银翼能从他李伯仲手里搬来金山银山,“老头”当然不会不善用这棵摇钱树,最好他们这些世家公子狗咬狗,他们这种人才能从中得利。   ***   七月十三,京城四门大开,同时也标志着政权轮替结束,该下台的悄无声息地消失,挤到台上来的,袖子里藏了三根火折——打算纵火用的。新政权想要稳固,必然要把旧东西全部烧掉,否则何以自处?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,烧得就是旧关系,不然哪来的新关系网?   李家站队站对了边,一跃成为了岳锵手下的头等功臣,又是圣旨褒奖,又是御赐金印,皇叔岳锵在努力向众人展示着自己对功臣的厚爱,以期得到更多人的支持。   然而此时的李伯仲,并没有因为得赏而高兴,他要面对的事,那可真的是家国天下……   入了夜,京城依旧要宵禁,李府破败的后院里一片漆黑,只有花厅里亮着两盏昏黄的灯。   李伯仲坐在案后,手上拿到是早上进城时得到的战报,大岳军在北方对游牧族一战失利,新得权的王叔岳锵将这只烫手山芋第一时间交到了他手上,没办法,谁让这位殿下手上唯一好用的只有他这个小小的汉北呢?内斗他在行,对外作战这种事当然要交给莽夫去处理。   而李伯仲就是这个“莽夫”的首选。   这一仗,汉北是打还是不打呢?刚刚丢了三千精锐,如今又要跟北方彪悍的游牧族对垒,这对汉北军可是严重的考验,打赢了还罢,打输了那就得元气大伤,但如果不打,以眼下的情况来看,北方要塞势必不保,那失去的恐怕就是北方万顷良田,以及数以万计的百姓,而且北方乱,则汉北将要面临四方受敌的窘况,所以这一仗不但要打,而且必须要赢,要赢啊……谈何容易!   咻——   一根银丝串着一只蜘蛛定在李伯仲的手下,是坐在他对面的银翼所为。   李伯仲没被吓倒,反而是看着桌案上那根被银丝穿死的蜘蛛发呆,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启示,半天后,眉头才渐渐松下来。   没错,银翼这无聊的举动到真给了他打胜仗的启示:汉北只要出一支奇师,就像这根银丝一样,从东往西,将战火引向西北方的北虏,那么汉西军就不得不被迫参战,到时借势打势,用他汉西的兵,打他汉北的仗!   银翼蹙眉看着对面的李伯仲,这人也许真能有一番作为。   “不是说要回去一趟吗?”发呆了一个晚上,李伯仲终于是开口了。   银翼收回银丝,“我可以把你那几个女人带回来。”只要他开口请求他。   “这件事不必麻烦你。”他们之间的交易不是毫无限制的,只要他提出协议以外的请求,那就表示银翼的使用年限将会缩短。   “难道你有更好的人选?”   李伯仲只是哼笑一声,他要怎么做,还没到必须向他报备的地步。   银翼起身,既然人家已经有了横好的打算,那就随他了,“对了,如果三个人中只有一个可以活,你会选谁?”走到门口时,银翼回头问了个他觉得十分有趣的问题。   李伯仲回他同样的笑意,“如果你觉得我会选谁,你可以先杀了她。”   银翼的笑意僵在嘴角,随即又舒展——他明白了,以后他杀他,不会去利用女人,这法子确实愚蠢。看来“老头”真是越来越退步了,居然会用这么不上道的手段。   银翼离去后,一名青衫护卫从侧门进来,“公子,属下去了。”   李伯仲摆手,“不必了,你们去也是于事无补。”估计跟不到城外就会性命不保。   “可几位夫人都——”   李伯仲蹙眉不语,半刻后道,“过几天,我要到北关一趟,一旦接到他们的要求,尽量把女莹带回来。”   “那——其余两位夫人……”   “二夫人也尽量送回西平。”唯独没说那个他要她跟他上天入地的女子。   护卫偷瞧一眼李伯仲,不过没敢再问,看来那位卿夫人是不用努力救了?“属下明白了。”   “下去吧。”微微挥手。   护卫恭敬地退进了侧门。   李伯仲坐回位子,望着案上的青灯微微发怔……   记得就在这里,他曾偷偷藏过一只小丑狗,正是那只丑狗陪他渡过了很多孤单怕黑的夜晚,陪着他读书、习武,躲在花丛下向他摇尾巴,那算是他最好的“亲人”了。可惜,小狗总要长大,长大了便再也难藏,父亲得知后什么也没说,只递给它一把刀,那刀刃就对着那只丑狗……在他的记忆里,他似乎只哭过那么一次。所以他一直都很仇恨父亲,直至成人之后。因为就是他一点点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,不过他能理解他,所以他很尊重他,但这尊重跟亲情无关。   这次“东立”连抄他的后院,对于一个男人来说,遇上这种事确实丢脸,不过也算让那些恨他的人小小消了一口气。   他本来是可以避免这件事的,就像银翼说得,他可以让他帮忙,但他更喜欢一劳永逸。女人不可能成为他的弱点,这一点,要先让想杀他的人明白。   至于那只“小狗”,她的死路也许才是她的生路。   灯火微微跳跃,李伯仲仰躺到椅背上,咽喉正对着门口,今晚他要见的不只是银翼跟那几个护卫,还有最重要的一个,这会儿也差不多快到了……   大约两刻之后,一个带着半张假面具,身形矮小的青衣人出现在李伯仲面前,他是东立“老头”派来的。   李伯仲不怎么喜欢赌,所以他押宝的方式通常是两边通吃,既支持银翼取代“老头”,也不会停止跟“老头”做交易,而且是避着所有人的交易……   ***   七月十五,盂兰节,祭鬼避鬼的日子,而白卿却坐在一片坟场里。   她是五天前的晚上由他送回的京城,到李府时,家里空无一人,娉儿她们已经被送回了西平,李氏夫妇也没有出现,面对残破不堪的府院,她静静呆站了半天,然后开始动手收拾房舍,把丑丑的尸体送到街上的收尸车里。   她第一次虔诚的拜佛就是在李家的院门前,对着一个背着佛像化缘的小和尚,五体投地,那小和尚呆呆地站在原地,先是木然,随即口中念念有词,似乎真成了被度化的佛。   她做这一切时,李伯仲就站在她的身后。   他们背后是被毁坏近半的家园,身前是满目疮痍的世界,她一个弱女子,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向佛祖五体投地,而他,就那么默默不语。   那晚,他出了城,白卿也出了城,当然,她不是自愿的,是被抓走的。   抓她的人将她放在了这片坟地里,一直等到盂兰节这天他的两位夫人也被运来。   三个女人互视,白卿淡笑,赵女莹撅嘴,而那位怀孕的先是打量前者,最后偷眼后者,真是一二三都到齐了,是拽头发撕脸,还是抱头痛哭呢?显然那两位赵氏都不会这么做,大家闺秀的体面还是要坚守的。   “都齐了,那咱们就看你们的相公会愿意谁留在这儿。”风行一身白衣,加之肤色苍白,黑发披散,即使白天看也如鬼魅。   此刻再镇定,估计也镇定不到哪儿去了,女人嘛,被关在笼子里养了几千年,能有多大见识?没见识当然就容易胆怯。   赵女莹偷眼瞧瞧白卿,伯仲哥为了这个女人居然能推掉梓童姐那样的人儿,想想也不会让她留在这儿吧?虽然嫉恨,可伯仲哥喜欢这个女人总归是事实。   “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留在这儿?”白卿出言询问,声音虚弱轻浅,这个“白衣鬼女”的话让人觉得蹊跷,既然是一起抓来要挟李伯仲的,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?   风行微显不屑,“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是天价,这可要看你们的男人舍得给谁出钱了。”   原来是这样——   那留下的岂不只有她白卿!   二十四 死路、生路 二   钱是好东西,据说也是衡量男人对女人真心程度的一个标尺。   当女人真站到天平上让男人称分量,那么这时感情已经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了,这个当口,男人要考虑的不是感情,而是经由上半身支配的思考。   赵女莹是李家堂堂正正迎进门的媳妇,她被绑已经是个耻辱,何况她背后还站着声名显赫的赵家,李伯仲既然能弃美丽贤良的郡主而屈就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娃,显然婚娶对他来说是一种政治考量,所以不管花多少代价,李伯仲都不会不救她。   这第一笔天价,出了。   再说那位二夫人,先不提她鼓胀的肚子即将诞出李伯仲的第一个孩子,单说她的身世,也足够让人觉得蹊跷了,赵家居然会在嫁过去一个正统的女儿后,随即又补送过来一个年轻貌美的旁系女儿,想来是担心李伯仲对年少无知的女娃没兴趣,送来一个可口的女子,提示他要收心。这位二夫人虽然眉睫低顺,但眼珠却出卖了她的精明, 不知道他是不是赵家送来专门对付她白卿这只狐狸精的。   只是——送来这么一个精明的女人,他们不怕她今后有碍主母的地位?当然,不管谁得宠,对赵家来说都是一样的。   李伯仲会为这位二夫人出高价吗?一半一半吧,如果她没有那个肚子,也许行情与她白卿差不了多少,是那个孩子救了她。   这是第二份天价,李伯仲会给他未出世的孩子。   两份天价都出了,第三份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。   不是白卿太自卑,只是现实摆在那儿,她也许会得到他一点点感情,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,但感情算什么呢?他连亲情都只是面子上的尊重。钱对他也许不算什么,但对他的军队,他的野心却是大大的有用,她还记得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那眸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比她重要,所以你要他拿什么来换她?说白了,她不过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女人。对男人来说,有了权势,这样的女人还会缺吗?   叹息,头靠在一块残碑上,望着手腕上那对翠绿的镯子,是他送的,要还给他啊——   伸手摘下,递给一旁的赵女莹,这丫头虽然对她的脸色不好,但眼底还是纯真的,她喜欢眼底干净的女子,“这个帮我还给他吧。”   赵女莹看着她手上那对镯子,翡翠的,很精致,翡翠一直是皇家钟爱的东西,所以到了民间也就变得价值连城,伯仲哥会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,一定非常喜欢她,他好像还没送过她这种女人的礼物呢,“不想要就丢了,不想丢自己还给他。”她又不是替人送东西的下人。   “很贵重的东西,丢了可惜,放在我这儿,我怕被盗墓的盯上。”她讨厌陌生人进她的屋子,所以讨厌盗墓的。   她的话让三个女人齐刷刷地望过来。   白卿却闭上了眼睛,算了,不还就不还吧,当是他欠她的好了。   天色阴沉了下来,风在树尖上渐渐开始肆虐……   ***   入了夜,风大雨大。   十尺见方的破草房里,只剩下两个女人和一盏青灯。   风行望着角落里熟睡的女人,忽然有些同情她,一个女人,嫁出去的女人,却被自己的男人丢弃在荒坟野岭,她真觉得是那个男人更该杀,但世事就是如此难以琢磨。   “喂——”用脚踢踢白卿。   白卿依旧闭着眼,“你请便吧。”她不想睁开眼睛,谁愿意眼睁睁瞅着自己被杀?   “你不恨他?”每个冤死的人在死前多半是狰狞地诅咒那些害他们的人。   “要恨的人太多了。”而且她觉得是这个世界更恨她,否则她的人生怎么会是这样?   “我给你找了个埋身的地方。”这么精细的骨骼曝在荒野里太可惜了。   白卿缓缓睁开眼睛,淡笑,“你真不适合做这一行。”女人做这一行已经有先天的缺陷了,这女人还这么好心。   风行没说什么,她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一行,可在这种世道,谁又能决定的了自己的命运呢?从腕子上抽出两根无色的针,这便是她的武器。   青灯跳跃两下,风行指尖微动,针走得方向不是白卿的咽喉,而是穿越半开的木门,飞向门外的暗处……   有人?而且还能躲过她的针!风行半侧过脸,仔细听着门外常人听不见的呼吸声,是谁这么大胆子,敢沾东立的买卖?   听了好一阵,在确定了对方的动静后,风行才跨步出去。   破木门在风中吱呀吱呀地转动着,白卿手脚冰凉,怔怔的望着木门,在生与死的刹那间时间突然就那么停滞了,死前的决然与没死成的庆幸夹杂在一起,造就了真正的恐惧。   银翼站在暗处,看着那个因为没死成而呆滞的女人,唇角微翘,李伯仲啊,你终还是舍不得让这个女人就这么死了,看来她对你还有那么点可取之处,作为契约伙伴,我就成全了你这爱美之心。   “再不走,可就没机会了。”倚在门框处,笑嘻嘻地瞅着角落里的白卿。   白卿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这个男人。   “不用猜,我不是李伯仲派来救你的,只是——碰巧来看个人而已,如果你还不想死,从现在开始不停地往东跑,跑到明天早晨还没被追上的话,你就自由了。”   自由了……   望着门外的大风大雨……   白卿最终还是跑进了暗夜,选择了自由。   银翼望着那抹背影笑笑,弯身蹲在了草房门口,指尖玩弄着他的银丝,银丝上依稀还能看见血迹,就在刚才来的路上,他送一个人去了西天,哦,不,那个人应该下地狱才是,他跟他没什么区别,都是“老头”的杀人工具,差别在那人差他一招,所以此刻蹲在这儿的人就成了他。   李伯仲,你小子居然暗地里还跟“老头”有勾搭,若不是今晚他过来,恐怕“风”那个笨女人早就被人给杀了。   提提踏踏——几声轻浅的脚步声后,风行一身湿漉漉地站到门口,望着同样湿漉漉的银翼,“怎么会来?”   “路过。”擦掉银丝上的血迹,缠回指尖。   “那女人呢?”以下巴示意了下屋角。   “跑了。”   “你放的?”   “自己跑的。”起身进屋,风行也跟了进来。   “你受伤了?”风行抬起他一支胳膊,看了看,腰间有些血迹,“谁这么有能耐?”居然敢动他。   “假面,他终于得偿所愿了。”假面跟银翼在东立算是齐名,所以一直想跟他比个高下。   “你杀了他?!”风行停下替他敷伤口的动作,一脸的惊讶。   倚在墙上,银翼点头。   “你疯啦!窝里斗是犯大忌的,你杀了他就是跟整个东立作对!”   “怎么,你是要捉我回去兴师问罪?”   “……”风行狠狠把药粉摁到了他的伤口上,她当然不会那么做。   银翼咧嘴笑,露出一口大白牙。   “对了——”风行忽而停止擦药的动作,“假面怎么会来这儿?”   银翼闭上双眸,不愿跟这个女人多解释,她的脑袋一向不怎么灵光。   假面是“老头”的嫡系,他的行动向来是“老头”亲自指派的,而他居然能从李伯仲的大帐里出来,可见老头跟李伯仲一定有某些交易,李伯仲这个人确是个狠角色,居然两边都能利用。   若不是假面为了跟他比试,透露了一句话,他还真不会来这儿,假面说来接个女人,这让他想起了风行的任务,看这女人说话的情形,显然她什么事都不知道,东立行事向来不假第二人,第二人一旦参与了,那就表示第一个人已经没用了,假面来带走那个女人时,也就是风行的死期,“你别回去了。”这话是闭着眼说得。   风行正仔细给他包扎伤口,“那怎么行,我还要回去复命。”她又不像他,艺高人胆大,可以来去自由。   “好久没看师傅了,我们去看看他吧。”直接的命令,这个女人不会听从,那就换个方式。   风行看着他,眼睛眨巴两下,最终点头,难得他还能记得给师傅扫墓……   ***   凌晨,同样下着大雨,汉北军帐里还亮着灯,李伯仲仰在椅背上,正睡着。   一名青衫护卫掀开帐帘一角,见李伯仲正熟睡,不禁要退下。   “进来吧。”李伯仲坐起身,他只是闭着眼,并没有入睡。   护卫进来,放下帐帘后道:“两位夫人已经送往京城,此刻应该已经进了城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   “……”护卫偷眼瞧过去一眼,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,“这是夫人让属下带给公子的。”将帕子放到长桌上,随后才躬身退下。   李伯仲看了那帕子良久后,才以食指挑开,是一对翠绿的镯子,他还记得,她带着它们在他面前显摆过。   现在还给他了,是恨他入骨吧……   他不是不救她,只是救她的方式不等同于别人而已,她不是要自由嘛……   帐外,风雨交加,天光乍亮。   终于,他还是等到了东立的消息——京城的事,他们办妥了,至于白卿,可惜了,赶到时已经晚了,所以第三份“天价”他们不收了,算作道歉。   ……   帐外,号角声响起,李伯仲的大帐却毫无动静,将官、士兵列好队,静静矗立在大雨之中,等待着他们的主公下令开拔——   最终,大军还是开拔了,向着属于男人的那个世界挺进。   李伯仲并不是每件事都能算计得十分精准,在东立打算用他的女人向他要挟时,他反过来利用他们来替他完成一些政治上的刺杀,三份“天价”既是三个女人的赎钱,又是刺杀的费用,他都会给,但却差了最后一步……   人生有太多的出乎意料,李伯仲出乎意料的算计错了,而同样在大雨中奔跑的白卿也出乎意料的算错了自己的身价——   她原来还是值那个天价的。   二十五 夜眠晚林 遥遥胭脂   从京都到西平的途中会经过一片山脉,岳人管它叫小亳山,李伯仲无数次在两城之间来回,还从没在这里停留过,而这一次,当他凯旋而归时,他却停在了这小亳山中。   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间,他已经为人父了,是个女儿,在他与汉西军联手的第一战后收到的家信,母女平安。   平安……   掐断指间的松枝,起身,身前是陡峭的悬崖,身后是苍劲的油松和巨石,他已经在这儿坐了整整一个下午,有点走神。   “公子,天晚了,山路崎岖,还是等明天一早再去吧。”护卫递来马鞭时,如此建议。   “没多少路,不碍事。”接过马鞭,踩蹬上马。   两骑往东而去——   越过两座山,穿过一片密林,在亳山深处有一片峡谷,这里便是白致远及他的窑厂所在。   从西平一别之后,李伯仲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老实过头的男人,然而这次路过,他竟然记起了他。   白致远依旧对他十分畏惧,坐在他对面显得缩手缩脚,完全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话理顺。   “很久没回家了吧?如果想回去,让人送你回去一趟,看看家人。”李伯仲尽量把语气放缓了不少,这样听起来,也许并不那么像命令。   白致远终于抬眼看了过来,眼神显得很惊讶,因为他说要送他回去一趟,“不——必了,还有几炉东西等着下料,等有空再说吧。”   “活不是一天能干完的,想回去,随时说一声。”   白致远点头。   两人的交谈就这么再次陷入了僵局,静了大半天后,李伯仲摆手,与其让他在这里手足无措,到不如让他出去痛快些。   白致远如释重负地匆匆起身离开,合上门时才想起要问卿儿的事,她有好久都没消息了,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手停在门锁上半天,最终还是没敢拉门再进去问,他不是说给他时间回家嘛,到时再绕道西平去看不就成了?她一个女孩子家的,能跟谁结仇,再说卿儿也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性子。   屋里,李伯仲依旧坐着,双目盯着合上的木门,良久后,仰头闭眼,他困了,几天都没合眼了,凯旋回到京城后,反而比在战场上还累,接连的酒宴茶局,虚与委蛇的谈笑,让人疲惫不堪,他却一直没有困意,没想到见完这个白致远到觉得困了。   白致远……白……   油灯随着风向扑闪着,屋里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,他真得睡着了,还闻到了一股子脂粉味,就像那个女人盛装时的味道……   回忆有时候可能就是一种味道。   可惜,人不在了。   人不在了,才会记得她的好。   窗外,星辰闪耀不定。   同一片夜空下,白卿正为了生计忙碌着,从那片坟场逃出生天后,并不意味着她的下半生就会在自由的空气里恣意逍遥,落魄仍旧继续着,只是这次落魄是为生计,当了耳坠,换了男装继续逃亡,一个孤身女子确实在哪里都不能轻易落脚,所以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去她熟悉的地方——芽城,姚婆婆和阿莹都在那儿,但她不敢去认,当然,不是怕李伯仲还会记得去找她,既然他当时没打算救她,就表示不会再在意她了,她只是担心自己这身份会给姚婆婆、阿莹带来麻烦,芽城始终是东周的地界,虽然被汉北收入囊中,但时不时还会有东周的兵匪来闹事,专对那些亲近汉北的人,她虽然不是汉北人,但曾经却是汉北的女人。   她在城北的水粉铺里落了脚,做了老板娘的下手,这是个小的可怜的铺子,老板娘是个姓佟的寡妇,膝下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,也因此才会被夫家赶出来,变卖自己的嫁妆才有了这间小铺,她对白卿的遭遇相当同情,因为白卿也把自己定义成了新寡,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呢,所以佟寡妇收留了她。只为做个伴,不然下半辈子要怎么过?   指尖蘸了胭脂点在手心,再以清水调和,抹在小丫头的脸颊上,白卿微微勾唇,“佟嫂,你看这颜色调得怎么样?”   佟嫂歪头看看女儿的脸蛋,不禁点头,“你调的颜色都好看,今天还有人大老远从城南过来,指名就要你上次调得那种红。”说罢,盯着白卿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,“你呀,调胭脂,自己却从来不用。”   白卿没说什么,只是继续在小丫头脸上抹着,把她抹得像只小花猫,然后拿镜子给小丫头看,两人笑个不停。   她不是不用,而是过去用得太多了,不想再跟自己的脸过不去。   “敏敏啊,天晚了,快去睡吧。”佟嫂打发走女儿,是想跟白卿聊聊,今天又有人来铺子里跟她提了,还不就是为了这白丫头的婚事。虽然也是个寡妇,可人长得水灵,就会有人不计较啊。   白卿拉过凳子,帮着佟嫂一起挑花瓣。   “……那个,今天早上——”   “这次又是谁?”白卿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,这种情形可不是一次两次了。   佟嫂叹笑,本来还想找个话引子,没想到她到直截了当,“这次这个,我到觉得你真可以考虑一下,是得胜茶楼的邱大掌柜,人也就四十刚出头,发妻去了六七年了,至今也没续弦,就一个人,上边还没公婆,钱呢,肯定是存了不少,说是你要同意,家里专请个丫头伺候你。”   白卿忍着笑意继续挑花瓣,就是闭口不言。   佟嫂用肘子捣了捣她,“人也长得不错,挺斯文的,少年时还当过官宦人家的先生呢,所以眼光高了去了,平常都是他挑人家的,你看怎么样?”   扑哧,白卿笑了出来,却被佟嫂推了一把。   “你这丫头,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,你还想一辈子就这么孤苦伶仃不成?再说,那邱掌柜一点也不在乎你这新寡的身份,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多不容易啊。”   “他真当过先生?”白卿笑问。   “那还有假!”佟嫂说得坚定,这一片的有钱人她哪个不知道。   “既然当过先生,那他该记得他们那些夫子定下的礼义廉耻,怎么这么急着要娶新寡?起码也要等到我守孝期过了再说吧?”   “……又不是什么王族贵胄,普通百姓家,哪儿那么多规矩,你倒是给我句话啊,邱掌柜那边可盯着我要准信呢。”她可是非常看好这个邱掌柜,他可是这一片里的大文人了,有钱又有学问,要不是因为这白丫头,她这辈子都未必能跟那样的人说上一句话。   王族贵胄……可不是嘛,她刚从那里逃出来,没想到又落进了普通百姓的普通烦恼里,女人啊,真是——唉……   “等守孝期过了再说吧。”至少现在这种状态她觉得很好,而且她还不想屈就生活。   佟嫂用力“唉”一声,“等到人老珠黄,我看你还能这么恣意不。”起身将花瓣放到晾晒的架子上,再拍拍袖子上粘着的花叶碎屑,“天晚了,我睡去了,明天一早还要到城南送货去,你也早点睡。”   “我把胭脂放好就去。”   “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得,放着夫人不做,非要累死累活不可,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后悔都来不及了,有个男人给你遮风挡雨多好。”佟嫂叹息着睡觉去了。   巴掌大的作坊里,重重叠叠地排了好多木架子,此刻只剩下一盏油灯跟一个孤独的女人,白卿起身,把胭脂整整齐齐地放进竹篮,一回脸,看到镜子里的自己,就那么看着……   还差两个月就一年了,她坚信逃开他是对的,就像她坚信不喜欢他一样,可眼睛里似乎再也看不进其他男人,也许真的是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吧,他对她的影响原来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少,真是个可恶的男人,只不过在她的人生里匆匆跑过,没想到搅出了这么多事。   推开窗扇,仰望满天星辰……   是啊,佟嫂说得都对,她们只是普通百姓,普通百姓终还是要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,也许等她人老珠黄那一天,等她的人生再没什么惊涛骇浪时,她会去将就一个像那个邱掌柜的男人,生活嘛,你嫌弃它,摈弃它的同时,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   等着西平的消息吧,如果娉儿的归宿完美了,她这辈子也就安心了,他说过,他是个守诺的人,希望真能如此。   天际边,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……   伴着这颗划过的流星,京城又出了件大事,太后病卒——   太后是岳锵的支持者,她的病卒也就代表岳锵将要独揽大权,没有了老太后的正名,羽翼尚未丰满的岳锵将会面临怎样的考验?   跃跃欲试的大小诸侯们又开始不安分了。   岳东一片,东周最是不安分,被小小的汉北夺去了芽城,形同带了绿帽子,早就窝着火气,只等找个借口讨伐来了——   芽城作为汉北铁矿的供应地,李伯仲花了多大代价才将其变成自己的囊中物,怎么会随便丢弃呢?   于是——   他要亲自来坐镇!等着东周人的报复。   二十六 故人 一   这几日,白卿鲜少出门,听说东周大军压境了,城里有点乱,有的人拖家带口打算逃亡,有的人求神拜佛的要上天保佑,更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伺机敲诈惊慌失措的老百姓,总之就是一个字——乱。   六月初一的一大清早,佟嫂早早就挎着竹篮到早市去了,回来时,白卿刚把饭盛好,正替敏敏梳头。   “快快快,咱们快些收拾。”佟嫂把空竹篮往地上一扔,看上去很急切,一时却又不知道要先做什么,于是在原地打转。   “出什么事了?”白卿替敏敏绑好头发后,随即弯身把地上的竹篮拾到一边放好。   “听说这两天就要打仗了,我本来还想等王家小三子的马车回来,给他点钱,一次把咱们捎走,刚才到王家去打听消息,结果王家都空了!街上也都乱成了一锅粥,快点收拾收拾,咱们也赶快出城。”唉,欲哭无泪,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铺子,就这么没了。   芽城对汉北来说,不应该这么没有用处啊,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丢掉呢……白卿正暗暗思衬着,没想到却被佟嫂一把拉进里屋收拾去了。   两个女人也没什么贵重东西,除了几件衣服,就剩下那些瓶瓶罐罐的胭脂,挑了大半天,发现哪个都不舍得扔,再三精简后,包袱依然重的要命。   “娘——”敏敏在外面喊了两声。   佟嫂这会儿哪里有功夫管其他的,“敏敏啊,别跟着添乱,先把饭吃了,我跟姨在收拾东西呐。”佟嫂在竹筐里拨拉着,没一件舍得扔的。   “娘——”小丫头来到门口,似乎还不依不饶了。   佟嫂叹息,抬头就想出恶语——没想到胜楼的邱掌柜就站在门口,于是脸上起笑,还顺手捣了捣身后的白卿。   白卿转过头,她没见过这位邱掌柜,或者见过,只是她不记得而已。   确实是个挺斯文的男人,手指纤细,看上去就像个会打算盘的掌柜。   “邱掌柜……您怎么来了?”佟嫂起身,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,“这里太乱,您到厅里坐。”引人出去时,还不忘把白卿也给拽出去,都到这会儿了,这男人能亲自登门,应该是真看上这白丫头了,正好,他有钱有马车,还愁不能出城嘛。   那邱掌柜入座后,不免多看了两眼站在一旁的白卿,白卿只回视了一眼,笑笑,假笑,因为佟嫂的手一直攥着她的手腕,想也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,不管她同不同意这门亲事,此刻他对她们可是十分有用的。   “哦,是这样,茶楼今天打算运些东西出城,街坊邻居的,我过来是想问问你们要不要帮忙。”说话时,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过白卿那边,他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子,素淡中透着一股子奇怪的香气,虽然是个新寡,可他不在乎,难得能有个一眼就让他着迷的女人,这还是平生头一次。   “哎呀,您真是及时雨——我们正愁呢,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,到了这种时候,也不知道要怎么办。”佟嫂千恩万谢的,也不晓得那邱掌柜听进去没有。   说了大半天后,邱掌柜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,总之一直笑呵呵的,出去叫了两个伙计进来,把佟嫂要带的大大小小的包袱全装进了马车,整整一车,跟搬家没什么差别,佟嫂可一点都不客气,想来也是,他本来就是来献殷勤的,那就让他献好了。   挤在窄小的马车里,佟嫂掏出钱袋,把钱分成了三份,分别塞在三人的内衬里,兵荒马乱的,小贼横行,钱当然要多放些地方才安全。   白卿也由着她这么做,只等她消停了,才把敏敏搂在怀里,整理她头上歪掉的小抓髻。   马车外,大街小巷都是慌乱的百姓,佟嫂放下帘子,唉声叹气,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,转脸看白卿,她跟敏敏到淡然自在,整个就是俩不知愁苦的孩子,“你就一点也不怕?”她这些日子都慌死了。   “怕啊。”打仗谁不怕,只是见识过几次后,心态就好多了,不会过于慌张。   “嗳?你看怎么样?”帘子被风吹了半开,正好看见另一辆马车上的邱掌柜,佟嫂赶紧努嘴示意。   “人不错。”一看就知道是个自制力挺强的男人,而且挑剔,也许真得是在官宦家里待过的,眼神、动作里都透着几分高傲,自视不低,所以才至今未娶吧?嫁给这样的人会很辛苦,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你的天,然后再把你变成他想要的大家闺秀——他心目中的,这种人很会逼迫人。这是白卿对这个男人的揣度,从第一眼开始到目前为止的总结就是这么多。   “那你是答应了?”佟嫂显得十分高兴。   白卿看着她好一会儿,最后笑笑,没说话。   “哎吆,你就是个葫芦。”不管她了,等出了城再说吧。   叭——一道响鞭声伴随着马车的骤停,车里的三个女人差点没被甩出车子。   “这又怎么了?”佟嫂扒开帘子,伸头出去张望。   邱掌柜也急忙下了车,对几个车夫摆了摆手,示意先不要乱动,他去前面问问。   佟嫂到也胆大,爬下马车,也挤跟着挤到了前头。   没过多会儿,又匆匆挤了回来。   “前面出什么事了?”白卿伸手拉她上车。   “前面设了路卡,都是黑衣黑盔的兵勇,说是前面有军队要过,要封半天的路,哎呀,看这样子,是非打不成了。”这么一来家肯定是保不住了,这该死的世道。   “娘,我想方便——”敏敏咬着唇,声音有点虚,估计也是知道此刻提这种要求太不知趣。   “你这丫头也跟着作乱,这大街上的,怎么让你方便!”   白卿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,让她起身,“我带她去吧,也不知道这路要封多久,总不能憋着吧?”   “去吧,去吧。”佟嫂懒得再多话,今天真是够乱了。   街上到处都是人,挑担子的,抱孩子的,背老人的,全是逃亡的。   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,进了小巷子,里面空空荡荡的,冷清的很。   “要不你就在这儿?”白卿以下巴示意巷子。   小丫头摇头,怎么也不能在路上方便。   “都是大姑娘了,看来会害羞了。”笑笑,拉着她的手往巷子深处走,好不容易在一处犄角旮旯里找了个遮蔽的地方,白卿在巷口守着,小丫头这才急匆匆进去。   今天是个大晴天,一点云丝都没有,天碧蓝碧蓝的,太阳也格外耀眼,手搭在额头,仰望天空,这里真安静啊……   嗡嗡……   没等她感慨完,就觉得地面在震动,转过脸,往南望,与她正对的巷口,此刻正有好多战马经过,是汉北的马队吧?还真是威武啊。   ***   路卡一直等到正午才撤,百姓们蜂拥向城门口。然而此时,城门早已关上,要打仗了,怎么可能四门大开?   百姓们推搡着那些黑衣黑盔的军士,一门心思地想出城,跟芽城同生共死?谁愿意谁死去!   推挤中,马车的车辕被挤碎,一车的东西就那么滑落出来,瓶瓶罐罐的,被踩了个稀巴烂,佟嫂又哭又喊,可没人搭理她。两个女人跪在地上捡着还能用的,那可都是她们今后活命的东西啊。   “敏敏,一边站着,不用你捡!”白卿把小丫头推到马车的另一边,转回头,却见佟嫂的腿正被人踩在脚下,不禁上前一把推开那踩踏的人,“别捡啦!会出人命的!”白卿使劲捶一把嚎啕大哭的佟嫂。   邱掌柜这时也急着想来帮忙,怎奈实在太拥挤,根本挤不过来。   白卿使尽全身力气,想把佟嫂拽起来,却没想到慌乱中被一根折断的扁担打到后颈,只觉眼前一黑,倒在了人堆里。   这次,可能真得要完了——意识消失前,她如此想着。   佟嫂赶紧抱住她的头,天啊,这都是怎么了……大哭,除了哭她还能怎么办呢?  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,直等到周围都安静了,只有那母女俩抱着个女人呜呜哭个不停。   三人的脸上,头发上都是尘土,和着泪水,脏兮兮的。   “快,快把她抬到车上去。”邱掌柜终于挤了过来,赶紧招呼身后的茶楼伙计。   可没等茶楼伙计挤出重围,一排黑盔黑甲的军士到先把这里围成了一个圈。   邱掌柜的手有些抖,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见一个穿盔却不带麾的男人过来,他想上前去说两句好听的话,要钱也行啊,只要大家都平安,花点钱没什么了不起的。   可对方根本没看他,只是径直走到佟氏母女跟前,驻足——   佟嫂缓缓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蹲下身,然后拾起白丫头的手,那手背上是被人踩得脚印子,以及淤青色。她不敢把白丫头的手夺回来,所以只能那么看着。   男人伸手拨了一下白丫头耳际的乱发,佟嫂也是第一次发现,原来这丫头的颈子后有粒红痣。   原来——她没死。   男人的唇角放平。   二十七 故人 二   白卿睁开眼时,已经入夜。   屋里很安静,屏风外亮着灯,将屏风上那株芍药映得栩栩如生……   这是邱掌柜的地方?也许吧,在芽城认识的人中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财力。   不知道佟嫂她们娘俩怎么样了,撑起上身,后颈一阵蹿疼,掀开被褥,这才发现身上穿得不是自己的衣服……   步出屏风后,随意看了一眼屋里的陈设,屋子不小,摆设也挺讲究,屏风侧的茶几上还燃着舒睡香,看来是她低估了那位邱大掌柜,也许他并不是她先前想得那样。   轻轻拉开门扇,外面可就没屋里那般祥和了,南方的天际一片似火的红,应该是汉北跟东周打起来了,虽然听不见声音,但那股子大战的张力依然能传到这儿,连带院子里一点虫鸣都听不见。   佟嫂她们在哪间屋子呢?   放眼望去,院子里亮堂堂的,因为游廊的檐下都吊着灯笼,邱掌柜家会有如此大的院子?那他要娶她这样的新寡可真是低就了。   跨出门槛,转身想往左拐,可拐到一半,却停在了原处,双眸定在游廊那摇曳的灯笼上,久久之后闭眼苦笑,真是他乡遇故知啊,没想到会这么巧……   转过身,正对着台阶下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,他正侧着身,只是脸转过这边,两人相视——   很好,她没有逃跑或者哭闹,他也不会解释或说明,就像从前一样,两人都很平静。因为她知道逃跑或哭闹没用,他也清楚,解释或说明不会让过去变得更好。   太过理智的人,总会让局面变得如此僵硬——   幸好一名匆匆而来的护卫打破了这莫名的寂静,“夫人。”先向白卿低首,随即再向李伯仲道:“公子,宋将军差人来报,东周军进了南历,请您即刻过去观战。”   李伯仲握了握手腕上的绑带,微微点头。   他就那么走了,一句话也没留。   那名护卫到是郑重地向白卿抱拳,行过礼后才紧紧跟上了李伯仲的步伐。  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……   他想怎么样?又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她了?把她再放回羽翼下,是想气谁,还是想跟什么人过不去?   哼笑——   转身跨上游廊。   ***   佟嫂母女俩就住在隔壁的院落里,因为这地方太大,太豪华,害她们至今都战战兢兢的,何况城外还在打仗。   “佟嫂?”白卿推开门,却见屋里空荡荡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   等了好一会儿,佟嫂才从屏风后伸出头来,见来人是白卿才如释重负,“咳,你终于醒了。”拍拍胸脯,这才敢出来,身后跟着女儿敏敏。   敏敏跑到白卿身边,想去勾她的手,却被母亲把一把打开,“这么白的绸子,别给抹黑了。”   小丫头听话地缩回手。   白卿笑笑,伸手拉过小丫头的手,“怎么不吃饭?”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,都凉了,可她们似乎一筷子都没动。   佟嫂尴尬地笑笑,“不是想等你一起嘛。”主要是菜色太好,加之那些漂亮的丫头只是往桌子上端菜,也没告诉她们能不能吃,万一吃错了,不是赔不起嘛。   “那——现在一起吃吧。”白卿自然了解她的顾忌。   “菜都凉了,奴婢们拿去热一下。”门外的侍女见屋里人要动筷子,赶紧进来撤菜。   “不用了,不用了,凉着正好下口。”佟嫂最怕给人添麻烦,再说这些丫头穿得都这么漂亮,哪像热菜的吖!   侍女不知该怎么办,看看白卿,佟嫂的视线也跟着看过来,弄得白卿有些怪怪的,“不用热了,去拿些热水来就好。”她们母女俩还是一身泥土,要先洗洗才行。   “是。”两名侍女停下动作退去了,其实她们老早就打来了热水,可这大婶死活就是不动。   见两名侍女走得不见人影,佟嫂才安生地坐下。老天爷呀,这被人伺候可真要折寿吆,太累人了。   母女俩也是饿急了,见屋里没有外人,这就吃了起来。   白卿却一点吃得心思也没有,只是拿着筷子帮小丫头挑菜。   佟嫂见她心事重重的,尽管心里有成千上万的疑问,可还是没有问出口。   没多会儿,那两名侍女转了回来,一个手上抱了两身干净衣裳,一个手上端着瓷盅,她们后面是两个青衣的下人,提了热水放到门口便转身去了。   “夫人,这是给您熬得汤水。”侍女打开瓷盅,想帮忙盛时,让白卿挡了去。   “我自己来吧。”   侍女没吱声,只是放下汤勺,去门外抬热水去了。   佟嫂见她们那小身板太单薄,赶紧上前想帮忙,侍女不敢让她动手,于是两边相让——   那边相让着,这边,白卿给敏敏盛了一碗汤,小丫头看看母亲那边,似乎担心会挨骂,“姨喝不下这么多,你帮姨多喝点。”   小丫头抿嘴笑笑,喝汤去了。   屏风后那三个女人折腾了好半天,水调好了,才终于消停。   而这边,一盅汤水也有半盅下去了,两名侍女高高兴兴把碗碟收拾着出去了。   合上门后,佟嫂趴在门缝看了外面半天,这才转进屏风里,白卿这时正帮小丫头洗澡。   水汽氤氲中,佟嫂搬了条软凳坐到白卿身旁,一起帮女儿搓澡,“你不是什么寡妇吧?”   白卿笑笑,没说什么。   “刚那两个丫头都叫你夫人来着。”   “不是夫人,只是妾。”说到“妾”字时,看了一眼佟嫂。   “妾……那也是有男人呀,你怎么能说成是寡妇!”   “差不多吧。”她没觉得有什么差别,反正那男人也从来没当她是什么正派的女人,不过就是时事所需而已。   “那可差多了,人活着你就不能说他死了。”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别扭的丫头,“夫妻吵架,吵归吵,这兵荒马乱的,你四处跑多危险,一跑还就大半年。我还说你怎么对那个邱大掌柜看都不看一眼,原来是龙肉吃惯了,凡间的鸡鸭都懒得理了。”   这话终于是把白卿说笑了,见她笑了出来,佟嫂才放心继续说,“哎吆,你男人一看就是家大业大的人,往人堆里那么一站,突突的,那些人全都安静了,那邱掌柜吓得手直哆嗦,我当时还以为碰上马匪了,可转念一想啊,这马匪的胆子是不是也忒大了点,当着官家的面就抢人,我当时眼睛压根就没看到他身边那些人也都是穿盔带甲的——”说到这儿,佟嫂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,“我这辈子头一次走路有人给让道,那么多人,刷刷得就往边上闪,我的腿肚子差点转筋。”说罢呵呵笑了起来。   白卿把裹着布巾的敏敏抱到床上,回头看,佟嫂还在笑,“佟嫂,屏风上有换洗的衣服,你洗完了穿那身吧。”说罢回头给敏敏穿睡袍。   佟嫂脱光了衣服,坐进了浴桶,一边搓澡一边开口问道:“你那男人是当官的吧?”瞧那身盔甲,看样子官还不小。   “算是吧。”无心地答应着,手上仍旧给敏敏擦着湿漉漉的头发。   “看这么大的院子,官肯定不小,对了,他不是还有正夫人嘛,也住在这院子里?”   “不,她们住西平,或许京城吧。”她从没被列入她们那一列,除了乱坟岗那次。   “……那更好啊,上没老,旁没争,你还有啥不满的。”做人小的,最可怜就是跟大的住一起,受人欺压,受人排挤,日子不好过,这分开住岂不更舒坦?   白卿不知道该说什么,或者怎么解释,所以干脆也就不多做解释了,由着她说去吧,“佟嫂,今晚还让敏敏跟我睡吧?”替小丫头擦好头发,穿好鞋,一大一小,齐齐对着浴桶里的佟嫂。   “带她干吗?你赶紧回屋去吧。”人家夫妻间还得说话,带个孩子算怎么回事?   “没事的,他不在。”   佟嫂叹气,这白丫头的脾气就是古怪,肯定是又把男人给气走了,唉,跟自己男人较什么劲,改明儿她还得想法子劝劝她,多好的门第,这不自己作妖子嘛。   ***   白卿把敏敏带回自己屋,依旧像往常一样,两人睡在一张床上,不同的是床不再挤了,因为这床比佟家那张大不知道多少。   屋里的舒睡香依旧燃着,小丫头抵不过香料的熏然,早早睡了过去,白卿却总也睡不着,躺在床上,两眼望着屋顶的镂刻发呆,怎么会这么巧遇上他,他又到底想干什么?她对他还有什么用处?难道又要换夫人了,想让她把那两个赵氏女给气死?   一直快近天亮,她才合上眼睡了过去,但很快又再次醒来。   接连三天都是如此,唯独佟嫂劝说时她才能睡着。   第四天的清晨,天刚朦朦亮,她入睡不多久,就被一阵血腥味惊醒,睁开眼,敏敏还在身旁熟睡,香炉里也依旧散着淡淡的清香,她缓缓坐起身,知道是他回来了,轻手轻脚地下床,生怕把敏敏惊醒。   跨出屏风,他正坐在门口的躺椅上,眼睛就那么一直看着她,像是在笑——她能感觉到他回来了。   在隔他三步远的地方,白卿停下。   她知道他赢了,因为他周身都带着冤魂索命的血腥味,即使清洗了,还换了软袍,可依旧掩饰不住那味道。   这人迟早要下地狱的!   他看得出她在诅咒自己,但是没什么可在乎的。   站起身,伸手,勾住她的腕子,将她带进了怀里,鼻子贴在她的颈侧,深深吸一口气——还是那种脂粉味,他曾经十分不喜欢的味道。   “别动,那女孩会被你吓醒的。”在她的耳侧低语。   “这次又需要我做什么?”这么亲切粘腻,他又想她演哪一出?   “只要安静就好。”他此刻就需要她做这些。   ……   灰沉的天光渐渐变得明亮。   一白一黑两个人影就镶嵌在屏风上那朵芍药花旁——   “姨?”敏敏半睁开双眸,望着芍药花旁的那对身影,迷糊地叫了一声。   白卿用力推开他,他也不挣扎,只是看着她匆匆转进屏风后,转身又坐回了躺椅,望向门外大亮的天光……   他是赢了,但那是计划之中的事,并不会让他高兴太多,他高兴的是那些计划之外的事,比如她。   她没死,还活着。   而且,还是那个味道。   ***   四天前,他站在城门上,听着宋图第三次重复叙述那个所谓的绝杀,不经意间,视线掠过一抹熟悉的身影,然后他就侧倚在女儿墙上看着那抹身影,看着她趴在地上捡那些破罐子,看着她把女孩指到一边,看着她推开那个踩在妇人身上的大汉,他第一次觉得宋图并没那么磨叽。   再然后,她倒在了地上,他也有七分确定了她就是她。   于是,他就那么下去了,拨开她的头发,看到那颗红痣——   二十八 短暂的休憩 一   南历一战让东周军的气势大溃,东周军并没有再继续往芽城逼近,战事暂停,双方军队驻扎在运河两岸,等着各自的最高决策者作出最后决定——到底是倾全力一搏,还是就此退去。   李伯仲等着看东周的决定,因为他是不会把芽城还回去的。   也因此,他需要在芽城多待一段时间。   ***   对于白卿的冷漠,他并没有做什么缓和的举动,那是她选择的泄怒方式,如果她觉得这样可以解气,完全可以继续下去,他不会因为她的冷漠情绪受任何影响。只要她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就行。   就像此刻,他们同食,她却一句话也不说。   期间,一名侍女匆匆进来,附在白卿耳边说了几句话。但见她放下筷子,就那么出去了,一点礼貌都没。   不过没多会儿又再次进来,重拾起筷子,等了大半天也没有夹菜,“是你让人把得胜楼封了?”她终于是开口了。   李伯仲刚好吃完,放下筷子,看着她,“没错。”他做得事是不会赖账的。   “原因呢?”她很好奇他怎么会跟一个小老百姓过不去。   “他看上了不该看上的女人。”而且还不停地试图打听她的消息,他不喜欢,所以就把他的茶楼封了,果然那男人就此放弃了,一点恒心都没有,更让人看不起。   “世子爷最近很闲?”竟然管起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。   “这几天没事。”靠到椅背上,静静看着这个女人的真实面目,不妖冶,不假笑,而且还会生气。   看着他的好整以暇,白卿实在不想再跟他这么继续冷战下去,既然他还不愿意放过她,那就干脆把话摊开来说好了,“到底需要我做什么?是去西平气你的家人,还是去京城让人笑话,你把话都说明白吧,我会照做的,不用再拿别人来要挟!”既然又遇到他,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。   李伯仲并没有及时回答她的话,只是将拳头抵在鼻端,看着她横眉立目。胸中有气,始终都要发出来的,她这一年来肯定吃了不少苦,今晚就让她一次全吐出来吧。   他的沉默让白卿的火气蹿升,但这并不至于让她歇斯底里,跟这种人不值得。   好吧,既然他很闲,那就继续玩吧,她还有什么可以损失的?!   起身,打算回自己的房间,可走不了,裙摆被他踩在脚下,她用力扯一下,他却纹丝不动——   白卿的拳头攥了两下后,随手拾起桌边的汤碗扔了出去,这是无意之举,实在是一时的意气用事,如果再多考虑半下,她也不会这么做。   这是李伯仲第一次被人泼汤,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,所以汤碗碎落时,两人都没说话。到是门外的护卫一个箭步冲进来,以为出了什么事,看到眼前的场景后,也有点傻眼,遂赶紧低头退了出去。   白卿也有些后悔,毕竟这举动实在不合时宜,可再后悔也做了,想反悔也来不及,他要暴怒就怒吧,反正最坏也就是被打一顿罢了。   李伯仲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汤水,眼睛始终看着一旁的白卿。   等了半天,白卿才抽出帕子放到桌上。可他并没有伸手去拿……   就是这样,最后做错事的总是她。   灯火哧哧燃得正旺——   白卿暗暗叹息一声,伸手捡起了桌上的帕子,替他擦掉额头的汤水,他没有暴怒,更没有向她动手,多不容易啊,她刚刚可是做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。   李伯仲站起身,任她擦拭自己的手心,“不会让你去西平,或京城。”   随他吧,既然又遇上了,还能怎么样?就算发脾气,最后服软的依旧还是她,就像现在这样,她是卵,他是石,两者相击,碎的永远不会是石头,“无所谓,反正我也逃不出去,你想怎样,就怎样。”   他不是个会哄女人的人,所以对于这个女人的心灰意冷,他只能看着,因为他也帮不了她,帮她就是让她自由,可这是目前他不会给她的,所以只能看着她心灰意冷。   ***   夫妻之间的和好,多半都是从床上做起的,在历经一年多的别离再次重逢后,白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,她一直把敏敏带在身旁,所以李伯仲在芽城的这段时间,都是睡在自己的卧房,今晚的一碗汤却把这个僵局打破,李伯仲依旧睡在他的卧房,不同的是白卿没能回去自己的屋里——她做错了事,需要一些补偿。   深夜,窗外月朗星稀,窗内,男人的呼吸均匀,他睡得很沉,像是多久没睡一样,做完了他该做的事,便心满意足的睡去了。独留女人蜷缩在床边的角落里,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月色。   他说她可以留在芽城,或者到她任何想去的地方,当然,前提是必须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,这是多大的恩宠啊,是他突然有了慈悲心,还是因为喜欢她?两者都不可能吧,如果是其中一个原因,他也不会把她扔在荒坟野地,任由人宰杀,或许他又有了什么新麻烦,想拿她给他的那些正牌的女人们做挡箭牌?嗯,这个理由挺充分的。   裹紧被褥,将半张脸埋进去……   他的睡姿好太多了,不会再把她逼得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,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他是为谁改了这霸道的本性呢?那女人真厉害,连他都能改变。   可她还是改不了,跟他一起时,总会习惯性的缩在角落……   月渐渐西落,乌鸟鸣啼,她终于是睡去了,而他则刚刚睁开眼,因为这个时间正是他起床的时刻,半坐起身,被褥轻轻滑下,露出那光 裸的胸膛,转过脸,女人正缩在角落里,还在睡着,伸手拨开了她头发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   这女人睡觉像猫一样,喜欢蜷缩在角落里……   赤脚下床,弯身拾衣衫时,动作停滞,像是想起了什么,遂起身来到墙上的箭匣子前,从里面掏了只皮囊出来,打开皮囊,就着窗外那一点天光看,皮囊里是一对镯子——当年她让女莹交还给他的东西。   他再次把那东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,镯子间碰撞出“铃铃”的声响——这东西原本就属于她。   将她的手放回被褥——他要做他的事去了。   ***   这一天,白卿起得很晚,起来时,桌上的早饭还没动,窗外的太阳升到了半树高,四下静悄悄的。   洗漱穿戴好,什么也没吃便出门了,他住的院子向来都没什么下人伺候,因为他的起居多是由随身护卫照顾的,所以院子里显得很安静。   款步回到自己的屋子,就见佟嫂忙着往外抱被子,“这是干什么?”   见白卿进来,佟嫂笑呵呵的,“今天太阳好,把被子都抱出去晒晒。”   一名侍女赶快来到白卿面前,想做解释,不是她们让佟嫂干的,是根本拦不住她。   白卿苦笑,佟嫂定是觉得又吃又住不干活,过意不去,“没事,你们做自己的事去吧。”支开侍女,并顺手接了佟嫂怀里的被褥一角,与她一起把被子甩到了牛筋绳上。   “对了,今天一大早,得胜楼的伙计来找我,说是得胜楼的封条撤了。”佟嫂挨近白卿,“你家相公还真是有本事,昨天邱掌柜带口信给我,也只是想问问你家相公知不知道门路,没想到一大早封条就给撤了。”   白卿哼笑,要是那邱掌柜知道始作俑者是谁,不知道会做何感想。   “夫人。”一名青衣打扮的小厮停在三尺外的台阶下,“公子一早让小人给您备了马车,说是您一起身,就动身过去,他在南门外的鹿岭等候。”   “说什么事了吗?”让她出城做什么?   小厮摇头,公子怎么吩咐,他们就怎么做,其中原因当然不可能知道。   白卿静默半下后,才点头答应,“我一会儿就过去。”   小厮退下后,白卿转脸交代佟嫂,“以后,邱掌柜的事不要再管了。”管多了,反而是害了他。   佟嫂点头,她的解读与白卿的不同——估计是这白丫头怕相公误会吧?   白卿是从后门上的马车,顺着小道一路蜿蜒出了南门,过了护城河,再往前行两三里就到了鹿岭。   下了马车,小厮引她转过了一片紫竹林,林子尽头有一汪碧泉,碧泉旁是一间草亭,隔得老远便能看到他正坐在亭子里。走上前时,却发现亭子里还有一人,是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,说是年轻男子,其实更像少年,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,白卿见状转身要避——他的事,她从来不参与,也不喜欢听的,听来无益。   “卿儿——”他头一次这么喊她,害她背脊上的寒毛直立。   既然被点名了,不好再避,遂来到了亭子里,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起身,颇为恭敬地向白卿行了一礼,“夫人。”   因为对方的恭敬,白卿微微点头。   “公子,方醒就此告辞了。”白衣男子并没有再做停留。   “好。”李伯仲难得这么和颜悦色。   白衣男子出了草亭不远,李伯仲侧脸对他的背影说了一句,“汉北的门始终是敞开的。”白衣男子顿了一下,右手举过头顶,摇了摇,算作告别。   多少年后,这个白衣男子依如李伯仲所想的,还是归到了他的麾下。对良才,他向来渴求,不管立场是否相同,私交上,他绝对不会亏待他们。   白衣男子拐出紫竹林后,李伯仲才回过脸,看向一旁的白卿,“喜欢看风景吗?”   “不喜欢。”   “那就陪我看吧。”握住她的手,跨出草亭。   听说站在南历山的顶峰可以看到云海,还有那南方的那一马平川的沃野,今天他很有兴致,所以打算去看看,不带别人,只有他们俩。   二十九 短暂的休憩 二   登山不比其他,不但需要体力,更需要锲而不舍的耐力,这些东西李伯仲当然不缺,白卿可就不同了,毕竟是女子,先天的体力不足加上世人对女子行动的禁锢,走到一半时,已然精疲力竭。   所以在半山腰处,他们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,她以为天晚了,他不会再往上去,可她猜错了,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,不管多晚,说上去,就要上去。因此,她平生头一次爬到了这么高的地方,伸手似乎就能摘到星星。   只是山顶冷的很,她还穿着薄衫,上来时一头汗,没多会儿,汗风干了,冷得直哆嗦。风景是好风景,万里无云一轮月,半是梯田,半沃野,即使是她这样毫无胸襟的人,在刹那间也会感叹江山如此多娇,难怪乎会引那么多人竞折腰了。就像眼前这个男人,也许此刻他就在想如何折腰了吧?   “看到什么了?”见她专注地望着远处,不禁开口询问。   “墓,还有眼泪。”这大好河山即将在他这样的人手下变成英雄冢,男人墓,更有擦不净的女人泪。   “迟早都会变成那样。”这天下本来就是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,繁华与萧索交替运行的,不巧的是,让他们碰上了这秋叶凋零的时节,“躲是躲不过的。”   “……”也许他说得是对的,但她仍旧讨厌战争,这世上的人也许最终都是死在自己手里的吧?   转头找了个避风处坐下,他看他的江山,她躲她的风。   双臂环在膝上,脸贴着手背,望着那一轮朗月,双眸渐渐闭上——爬了大半天的山路,昨夜又睡得晚,体力早已透支,再说她也没有他的那份勃勃兴致。   良久之后,感觉身边坐了人才缓缓张开眼睛,“要下山了?”问他。   “太晚了,走山路不安全,等天亮了再说。”   看着他的眉角忽而失笑,“就是为了看这么一下,我们才上来的?”   “不上来,永远也看不到山上的风景。”   “……”白卿将额头贴在手背上,她没话说了,那就闭眼休息吧。   风很大,吹得她手上那对镯子铃铃直响,他没想到她真能睡着,看来真得是幼时吃过苦的,不免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——取暖。   望着远处那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,他可不只是在感慨江山无限好,他想的是——如果汉北想要争鸣天下,势必要有庞大的钱粮储备,这片沃野将会是汉北的天府之地,从他占领芽城那天起,这个念头就从没停止过,所以东周此次没有拼死夺下芽城,就是给了他李伯仲一个大好的契机,他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机会,如狼捕食,一口咬下,绝不撒口,东周——将是他汉北复兴路上的第一只猎物,两次芽城大败,注定了它的命运。   吴李两家的争斗,这才刚刚开始而已……   *** 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铅云,悄然来袭时,白卿睁开了双眼,只可惜她没能立刻看到日出的壮阔景象,因为头上盖着他的衣衫,拉开衣衫,双眼被阳光刺得酸痛,他正背手站在晨曦之中,脚下踏着云海,周身染着红光,衣裾在风中飞舞,而他的脚下,是绿色奔涌的千里沃野。   这就是他要的风景吧?挥手间指点江山,弹指下旌麾刀戈……   良久后,当他回到她身旁时,她依旧没能从刚刚那个景象里出来,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老会闻到他身上有血腥气,因为那是他灵魂的味道。   “不饿?”他摊开的手上,放着两只红红的野果,“还是不喜欢吃?”   思绪从刚刚的画面回到他手上的那两粒野果,接过去,放在鼻端闻了闻,很香。   “吃完咱们再下山。”他弯身坐到她身旁。   咬一口野果,嚼了几下后,转眼看他,因为他正看着自己。   “后天我可能要回西平。”他如此说道。   然后呢?要她做什么?白卿轻轻嚼着野果,想听他下面的“吩咐”,她认为重点在后面,而不是“他后天要回西平”。   但他后面什么都没说,就只是在陈述他要回去了。   ***   事实上也确如他说得,两天之后的午夜,当她刚刚闭眼打算入睡时,他起身了,隔着纱帐可以看到他有条不紊地穿戴整齐,然后转身要走。   不过最后还是停了下来,撩开帐子——他知道她醒了。   “有什么事,直接让雷拓去做。”   白卿并没有答话,她本以为他会带她一起回西平的,毕竟把她养在这么边远的小城能有什么可用之处?   短暂的停留之后,他还是匆匆离开了,与男人的远大抱负相比,女人始终不及其一二。   望着门合上之后,白卿翻个身,面朝墙,闭上双目,又是一个人了,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吧?   可不行,她仍旧睡不着。   坐起身,倚在墙壁上,望着他刚刚躺过的位置,伸脚过去,把床罩弄得一团乱……   然后才安心躺下。   ***   李伯仲离开后没多久,东周军也退回了境内,两军进入无限期的停战之中。   东周不是不想收回芽城,只是因为近期北方几位诸侯也有心犯边,东周王不愿将战线扩大,最重要的——李伯仲是个咬住东西死不放的人,芽城之战不管输赢,都可能会将东周的精锐咬在这里,如此一来,北方就将面临丢城的危险,所以权衡利弊之后,东周王还是决定停止向芽城增兵,转而将精锐投向北方。   而李伯仲也很配合地鸣金收兵,本人更是星夜赶回了西平,似乎毫无恋战之意,但事实如何呢?   事实就是,李伯仲与那几位诸侯暗中连横,他只要芽城,而那几位则要的是东周北方的大城池,可结果会怎么呢?   李伯仲是保住了他的芽城,可就在他回西平的当晚,东周军最精锐的骑兵也马不停蹄地赶向北方,看来那里将会有一场血战了。   何为作壁上观?谁在观谁,谁又会得到的更多,只能让时间来作答了……   吴李两家休战,芽城自然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。   佟嫂依旧回了她的胭脂铺,不管金窝还是银窝,始终都是别人的,自己的窝再小,那也是自己的,人最终能靠得也只有自己,所以佟嫂执意带女儿回了家,继续做她的小买卖。   白卿也常到她的铺子里帮忙,没人管她去哪儿,或者做什么,甚至夜不归宿也无所谓。   他走了两个月,杳无音信,她也丝毫不会去打听。   转眼到了中秋,一大早,白卿就去了佟嫂的胭脂铺,打算晚上跟她们娘俩一起过,正和月饼面时,有小厮来找,说是公子回来了……   这种大节气,他怎么会弯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?   佟嫂赶紧让她洗过手,还包了几只刚烙好的月饼,让她带回去,虽然她们那大院子不缺这东西,但总归是份心意。   当白卿抱着油纸包跨进大厅时,她怎么也没想到看见的会是岳梓童……   “回来啦?”这还是岳梓童第一次跟她讲话,依旧的高贵美丽,清雅婉约,不同的是身旁多了个男人跟孩子。   男人很斯文,孩子很漂亮。   没嫁给李伯仲也许是她的运气。   三十 不祥的指环   评心而论,李伯仲与这位吴世子在相貌上分不出伯仲,只是气势相差很多,一个铜铁做得骨,一个书卷做得魂,说不出是文武的差别,还是其他什么,总之……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。   岳梓童夫妇之所以会路过芽城,据说是因为去京城探视生病的岳峙岳王爷,随后夫妻俩转入汉西,见了岳梓童的姐姐和姐夫,也即汉西世子夫妇,之后又途径了西平,在西平待了数日之后,才启程回东周,从西平到的芽城这一路与李伯仲同行。   东周与汉北的芽城之争刚刚结束,可在这两个男人脸上丝毫看不出多少义愤填膺,当然,也不全然是乐意融融的,但听酒桌上的言谈就知道,东周跟汉北之争——没完,还久着呢。   这一晚,李伯仲喝了很多,不知道是酒逢知己,还是意气之争。男人有时也挺可笑的,为了一些古怪的意气,常会把自虐当气概。   还是岳梓童更适合做贤妻良母,早在喝酒之前便吩咐了下人多煮些解酒的汤水,当作下饭的汤食,反正这些男人只管喝酒,根本也不在乎碗里吃得到底是什么东西。   男人们继续着他们的阳奉阴违,话中有话,相比之下,两个女人则成了摆设。然而这摆设也并没那么好当,每个眼神,每个动作,都是受酒桌上话题影响的,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最得体的,只要往白卿对面看就知道了。岳梓童一句话都没说过,单是靠眼神、笑容,以及细微的动作就能纠正丈夫一些不得体的话语。   看她,成了白卿这一晚唯一的乐趣。   酒过三巡之后,解酒的浓汤端了上来,岳梓童给丈夫的碗里盛了一勺,随即看了看白卿,因为李伯仲也喝得很多。   但白卿并没有动手。   到是一旁的侍女见李伯仲的汤碗是空的,顺手盛了一勺,反到被白卿不动声色的挪到了一边,这汤他不能喝!   岳梓童见她如此,不免浅笑,兴许是觉得她小家子气,别的女人准备的汤水,她偏不愿意让自己男人喝。   这就是普通女人跟大家闺秀之间的区别吧,她们不懂得在厅堂上该收敛女儿家的小私心。   一顿饭后,也许岳梓童该偷笑的,因为很明显,白卿的木然举止证明了李伯仲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。   月圆中天,两对夫妇才各自回了房间,男人都喝得酩酊状,不过实际情况是——两人都不过是半醺而已,看来这些男人还是有些小聪明的,知道喝酒要留量。   李伯仲半倚在被褥上,望着正关门的白卿,双眸中带着些笑意,也许是因为她刚才酒桌上那个小动作吧,他把那解读为醋意。   白卿却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淡笑一下,随即转身进了耳房,从耳房出来时,手上多了一条干净的绸布,来到床前,淡声问道:“你自己来,还是让雷拓他们来?”   李伯仲眉头微蹙,看着她手上的绸布半天才问道:“能看得出来?”   “不仔细看不出来,不过如果你继续让它流下去的话,也许明天那位吴世子就能看出来。”手指轻挑开他的外衫一角,左腹的浅灰色内衫上血渍氤氲。   整个晚上,尽管他面色正常,谈笑风生,更是把酒当水饮,可毕竟身上有伤,再怎么硬撑,还是会有细微的差别,伤势加上饮酒,如果再加上岳梓童那碗通血的汤水,就算不当场昏倒,估计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。   李伯仲呼出一口气,头仰在被褥上,“怕不怕见血?不怕就你来吧。”这伤是在西平时遭刺的,岳峙那老东西死而不僵,想做最后一搏,这次是下了血本,非要治他于死地不可,他毕竟是岳锵的左膀右臂,他死了,岳锵在东南一代就少了助力,因为汉北军是他李伯仲撑起来的,李伯仲一死,李家的其他子孙没这么大胆子敢跟实力雄厚的东周为敌,换句话说,岳东一代的局势,是他李伯仲的精锐在拼死撑着,是他只身一人在打头阵。   岳梓童夫妇从京城到汉西,再从汉西到汉北,这一圈绕来做什么?不过就是岳峙与东周打算联合汉西合围汉北,一旦汉北手脚被绑,京城里的势力当然也会跟着天旋地转。   所以此刻他不但不能死,连受伤都不行,士气是需要领袖来带动的,汉北军的士气正盛,他可不想被这点小伤影响到,所以他来了这里,而且还是跟他的对手一路来的。   在她这儿,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了,也容易让他平静下来,西平的那座王府反倒是个是非之地。   一层层拨开衣衫,看着伤口,白卿皱眉,因为那伤口还很新鲜,加之他的动作大,又喝了那么多酒,此刻正往外渗血,“还是让雷拓他们来吧。”这么重的伤,说真话,她不敢碰。   “没事,只要包一下就行,不是大伤口,死不了人。”太晚了,兴师动众反而让人怀疑。   虽然他这么说了,可她还是无处下手,看了半天才动手,毕竟是个大活人,没晕没昏的,两只眼睛还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你,不害怕也会心急,他还不会喊疼,所以根本不知道手重了还是轻了,包到了半夜,一身血腥的反到是她,望着双手上的血,白卿终于是松了一口气。   跟他在一起,还真是什么事都能遇上,这男人身边的事情总是那么多,而且每次都不带重复的,   “你做得?”白卿刚清洗完手上的血渍,进到屋里就见他手上捏了一块月饼。   “佟嫂让带回来的。”要不是他回来,她今晚估计还会在佟嫂那儿住下。顺手拿过布巾擦了擦手,并顺手往香炉里多添了两把香料,这屋里到处都是血腥味,引得她很想把晚上吃得东西全吐出来。   没想到转过身,正见他嚼着月饼,而且不只吃了一块,把纸包里所有的月饼都吃完了——胃口真好,不知道佟嫂知道了会不会乐不可支。   ***   因为他有伤在身,所以白卿和衣躺到了屏风外的软榻上,等了好久,她以为他睡了,因为灯灭了,可一睁眼,他就在眼前。   拒绝是不可能成形的,只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,所以只能让出一大块地方给他——这人占便宜占习惯了。   月光从窗格子里透射而来,正好打在开满芍药花的屏风上,白晃晃的。   他半举起她的右手,一大一小的手影投在白晃晃的屏风上,像一对双飞雀儿,他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套进了她的尾指……   白卿望着自己尾指上亮闪闪的指环,半天后转脸看他。   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握住她的手闭上双眼。   月光下,他左手的尾指上也是一圈亮闪闪的光芒……   白卿被那圈光芒慑住了,她突然有些胆怯,想抽回自己的手——   “你不觉得太晚了吗?”他依旧闭着眼睛,只是眉角微微上扬。   他清楚她不喜欢他,甚至憎恨并诅咒他这样的人,但这无关乎他的喜好,他喜欢她那股子不屈的劲,不管世人怎么说,怎么做,怎么想,她还是会认真做自己,不管被多少人唾骂,都能活得轻淡自如。   “别忘了,你的家在西平。”那里的女人才是该被他一生一世套死的人,也是他会开天价解救的人。   睁开眼,看着她,“可我现在在这儿。”在他四面受敌,在他最脆弱的时候,他却在这里。   他是说得人话不错,可惜她听不懂。   “到底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?”她一直在等娉儿的消息,也在等他腻了,一辈子太久,她不希望都耗在这个人身上,会得到什么?荣华富贵?   “你在害怕?”手托在她的后心,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到呼吸相闻。   “我是在害怕,你迟早会下地狱的,我不想!”   他笑了,笑容却让她无比痛恨,因为他猜到了她胆怯的真正原因,她害怕的不是跟他一起下地狱,而是怕自己真得喜欢上他……   月色移到软榻上,照着男人女人尾指上的指环,闪闪发亮,就像女人的眼睛——   ***   只有雷拓知道,那尾戒原本只有一只,是十年前公子从死掉的北虏王手上取下的,自那之后,他似乎一戴着,后来,那戒指细了,细掉的部分被套到了卿夫人的手上。   据说那东西是不祥的,公子却把它分给了卿夫人……   三十一 突如其来   来不及争吵,更来不及去丢掉那枚套得死紧的指环,白卿便被一把扯进了他的世界,毫无回圜的余地。   李伯仲第一次在她面前说了大话,他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了,那伤口是没让他就此死掉,却让他高烧不退。   看着他与对手谈笑风生,谁会想到就在几个时辰前,他还在高烧到说胡话呢?   “伯仲,就此告辞了。”吴君铭在马上抱拳,而马车里的岳梓童也点头告别。   李伯仲还礼,“吴兄一路顺风。”   迎着初升的红日,岳梓童夫妇渐行渐远,直到消失在起伏不定地路尽头。   李伯仲这才转回头,轻叹一口气,扬起的眉角也松弛了下来,伸手搂住白卿的双肩,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,累了,总要休息一下。   雷拓他们都自然而然地背过身去。   而白卿也累了,身心疲惫,所以没力气去阻挡他这不当的举止。   他们没有回城,而是住到了城外一方土墙围成的小院里,雷拓他们熬了药,一人一份,因为两人都在发烧,一天一夜,他确实不会放过她,连生病都要一起。   ***   那枚指环,白卿并没有扔掉,有他在,想扔掉他的东西,很难,不管你是歇斯底里,还是寻死觅活,都无济于事。   所以她等着他离开,但这一次,他待了很久,直等到西平王府那边来了三班人,都没能把他请回去。   “来,吃口蜂蜜就不苦了。”佟嫂舀了一勺蜂蜜送到白卿面前,她刚喝完一大碗药汁,正苦得皱眉。   “不用了,我喝点水就行。”吃完苦的,一下子再吃甜的,会想吐。   佟嫂重重叹一口气后,朝门口望了望,见没人这才转过头来说道:“你呀,别整天说身子好了就不想喝药了,趁他还在这儿,把身子调养好了,你得多加把劲。”放下蜂蜜罐子,顺手拍拍白卿的肚子,“这儿有了,他还能把你扔到这么远的地方?我听说你那相公到现在才有一个闺女,是吧?”佟嫂诡笑着。   “听谁说得?”白卿正捧着杯子喝水。   “这还有什么好保密的,跟家里的丫头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?”说着话,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纸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,“我听说照着这上面的做,一准能生儿子,生了儿子还怕他——”话音戛然而止,因为男主人进来了,佟嫂赶紧起身陪笑,那张黄纸也顺势塞进了白卿的被褥下,“老爷回来得真早!”佟嫂并不知道李伯仲的真实身份,所以当面都喊他老爷。   李伯仲点点头。   “那——那什么,我铺子里还有事,明天再来看你。”朝白卿点点头,“我先走了。”她就是怕这男人的眼神,看到他就想找地方躲,也不知道刚刚那话他听见没,万一听见了,不知道会怎么想,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呢?哎呦,怎么这么巧就让他给撞上了呢!   佟嫂不禁暗骂自己的坏运气。   屋里,李伯仲望着佟嫂略显慌张的背影转进前院,这才坐下来,并顺手从被褥底下抽了那张黄纸来看……   看完唇角一勾,这东西他见过一次,成婚时,女莹的箱底就有一张,“打算用它?”   白卿看着他手里的黄纸,“你拿去吧,在你那儿应该更有用。”她这身子生孩子恐怕比他称霸诸侯还难吧,再说生出来干什么?去给他的嫡子嫡孙做帮手,还是垫脚石?不管男人女人,生孩子还是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养的。   李伯仲把黄纸放到一边,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杯温水——她没喝完的,一口饮下,“那些人跟你说了什么?”   白卿自然知道他口中的“那些人”指谁——西平王府的人,没劝动他回去,所以改劝她了。   “没什么,不过就是你当不成世子,我住不了华宅。”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家人惹了,对着他不敢大小声,到是跑到她面前来下最后通牒,这李家人真好笑。   “你怎么说?”他到挺好奇她怎么回的。   “我能说得上话?”她几时能站在他身边说话了?他那些家人还真看得起她。   李伯仲失笑,而且是笑不可仰。   祖父禁止他继续向芽城增兵,尤其在吴君铭、岳梓童的西平一行之后,三叔他们跟东周、汉西私下达成了协议,就此停战,矛头一致朝北,先把北方几个小诸侯一一灭掉,然后均分地盘。   这协议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汉北有利的,更像是在安抚李家,把李家暂时安抚住,好让他们腾出手来先解决北方的问题,所以他怎么可能同意?他就是想通过增兵让东周不敢小觑芽城、运河一带,不敢把这里的精锐调往北方,他就是要一点点熬垮东周这所谓的精锐之师!   而祖父忌惮的却是他的野心太大,担心汉北没这么大的胃口,最后反被别人将一军,到时可就追悔莫及了,所以他禁止了孙子的大胆冒险。但此时此刻,李伯仲的权利已经不是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轻易拿掉的,所以才会有这三催四请以及让人好笑的威胁。   他拿过她的手,上面还套着那枚亮闪闪的指环——   那是十年前,他将长枪刺进北虏王的咽喉后,从他的尾指上取下的——打赢了,总要从对方身上取下些东西。只是想不到他取下那枚指环时,竟有人猖狂地大笑起来,是北虏王的一名侍从,他恶狠狠地说他取下的是枚被诅咒的指环。而他就当着那大笑人的面,将指环套在了自己的尾指上,然后看着那人的笑意一点点的逝去……   不喜欢则罢,喜欢的话,被诅咒又能怎样——这是他当时对那侍从说得话。   一直到今天,这句话他依然不改,   抚摸着白卿小指上的指环,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她,“你都没试过,怎么知道你说得话没用?”   “有用的话我还会坐在这儿吗?”她请他放过她,可结果却是越来越糟。   “我死了,你就自由了。”算是承诺了吧?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死了,也许明天,也许后天,也许不远的将来,一支箭就可以让他彻底结束掉,很快。   白卿怔怔的看着他,没作声。   她其实是个胆小鬼,害怕别人对自己真心,更害怕自己对别人真心,因为人总是会死的,她不希望自己再为谁伤心,也不希望别人为她伤心,她尝够了那滋味。所以她想用淡漠来看待这世上的一切。   她以为只有这样才会让自己得到救赎。   可——一切真能如她所想吗?   如果他死了,她真得就能从此得到自由?   ***   深秋未过,芽城却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。  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也带来了一些突如其来的人,像他的女人,还有他的女儿。   这是李家出得最后一招了吧?用他唯一的亲情来作感召。   他很疼爱他的孩子,不吝给他一切她想要的东西。这是迄今为止,她看到他最为温和的一面。不过可惜,两天不到,他又要出门了,据说要很长时间才回来,所以临走前他交待雷拓一定要把他可爱的女儿护送回西平。   他走时,白卿病了,所以免去了三个女人齐聚一堂的景象。   不过她知道他来过,因为地上有脚印……   “大娘——”穿红袄的小女娃跑进了白卿的视线,漂亮又可爱,是他的女儿。   女娃儿的“大娘”也紧跟着过来,不是别人,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——赵女莹,两个女人隔着游廊对视……   最终,赵女莹还是坐到了白卿的屋里,一个裹着厚厚的毛裘,一个抱着手炉。   赵女莹的视线停在白卿的手腕上良久后,收回,她看得是她手腕上的那对镯子,那是当年白卿让她还给伯仲哥的,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,“过两天,我们就回去了。”   白卿点点头,对于这个女孩,她说不清对她什么感觉,是同情多一点吧,第一次见她时,她还是个被惯坏的女孩,第二次,同为阶下囚时,她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主母,不过依旧稚嫩,到第三次,她的眼神变了,变得哀伤、踌躇,甚至无奈的隐忍,可见侯门大院的日子是多么不好过。   “我见过梓童姐了。”赵女莹忽而提起了岳梓童,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说这些,也许是憋太久了,没人说话吧?   “我也见了。”她们俩的共同语言似乎也只有那个岳梓童了,真可怜,被一个男人串连在一起的三个女人,却相互成了彼此的谈资——她跟岳梓童短暂的谈话中也提到了赵女莹。   “平召长得更像梓童姐。”岳梓童的儿子名叫吴平召。   “是很像。”   ……   话题就这样在岳梓童跟她的儿子身上绕了一圈,要不是被雷拓打断,也许她们还会继续重复。   “怎么了?”白卿还是头一次见雷拓魂不守舍。   雷拓看一眼赵女莹,赵女莹挺直脊背,“是要我回避?”一句话便道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。   “属下不敢,只是怕夫人过于担心。”   “我还不至于那么胆小。”   “公子在胡杨岭遭遇汉西军伏击,他担心近期芽城一带不安全,请夫人们暂时离开芽城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谁伏击了谁?”   雷拓低眉再重复一遍:“公子在胡杨岭遭遇汉西军的伏击。”   赵女莹立眉竖目,“你敢拿军情造谣!汉西军怎么会到胡杨岭?”那里是汉北的地界,怎么会有汉西军?最重要的——怎么会是汉西军?!   白卿的视线在赵女莹与雷拓的脸上来回一趟,又看了看地上被赵女莹吓到的女娃后,吩咐雷拓道:“你先去准备行李,顺便让人再去接几个人。”佟嫂跟姚婆婆她们,也得送到安全的地方。   雷拓颔首退下,而赵女莹扶着桌案慢慢坐了下来,汉北跟汉西为什么会打起来?真打起来她该怎么办?一边是丈夫,一边是父兄,要她怎么自处!   ***   这是李伯仲第二次被汉西出卖,经过这两次,他后半生再也没相信过任何一个赵家人。   在伏击中,李伯仲受了箭伤,一度差点没能醒过来,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——只剩一个人,也要让汉西人把命留下来!   这不算一场多大规模的战役,但惨烈程度却让人咋舌,汉西军来了一千人,也留下了一千人,一个都没能走出胡杨岭。   胡杨岭一战后,汉北铁军才真正有了虎狼之名,要知道汉西军那是大岳国最骁勇善战的军队,能将他们全数“留下”,这还是头一遭,恐怕汉西王也在后悔,这次的“买卖”折得比赚得多。   可惜的是——相对胡杨岭上的萧萧杀气,芽城却是一片狼藉,东周军配合汉西的伏击,突然向芽城大举进攻,李伯仲赢了胡杨,却输了芽城。   所幸他的女人跟孩子早一步逃出生天。   站在胡杨岭的最高处,李伯仲远眺南方……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,这一次,他谁都不会再信!   “公子,雷拓传信来了。”护卫将竹筒递到李伯仲的身前。   接过竹筒,打开,既是坏消息,又是好消息,坏消息是老爷子要求他立即回西平复命,也许就此会拿去他手上的兵符,好消息是那女人的“病”还没好,而且可能还会越来越严重……   “你觉得‘邦’这个字怎么样?”忽而转脸问递信的护卫。   护卫一脸茫然,什么“邦”?   李伯仲笑笑,没再把这话说下去,“告诉老宋,新春之前,我要送东周王一份大礼,让他磨好马蹄,因为要走不少路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另外,准备两匹马,你跟我回西平一趟。”   “公子……”此时回去,恐怕老王爷会拿去他手上的兵权。   “他想拿,就让他拿去吧。”家里那摊事,也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,这次回去,一并全处理了……   相对李伯仲这边的喜忧参半,白卿那边却是一片木然。   她怎么就会有孩子了呢?   三十二 为王者 一   李伯仲是午夜抵达的西平,一进府,所有的武器、令符就被卸了个精光,之后才被送回西府,西府随即加派了人手,可见这位世子爷的好日子要到头了。   当然,既然打算完全软禁,就不会把女人跟孩子继续留在西府,他不是想见老婆孩子吗?那就要先答应不再胡闹。   因此,回到的西平的头一晚,李伯仲是光溜溜一个人度过的。直到第二天中午,老王爷才将其召入东府“过堂”,满屋子的李家子孙,个个严眉厉目。   李伯仲站在大厅中央,旁边放着三根藤条……   李伯仲并没有为自己辩解或者求饶,只是伸手解下腰带,脱去上衣,胸前、后背上的伤疤赫然显在众人面前,有结疤的,有新鲜的,还有久远到只剩下丝丝白线的,手一松,上衣落地,李伯仲弯身长跪于地上,望向堂上正襟危坐的祖父。   “只要你应声,答应不再胡闹。”看到孙子身上这些伤疤,他确实也有些于心不忍,那都是在外面拼出来的。   李伯仲没吱声,什么都可以,就是“低头”不行。   老王爷略微迟疑,但最终还是挥手,示意下人取藤条。   大厅里静悄悄的,只有藤条的抽打声,直到第一根藤条抽断,很多人不禁偷眼瞧向堂上的一家之主,原本家法处置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子该大快人心的,可不知道什么原因,他脱下上衣那刻,脸热的到成了他们。试试在 百度搜索 书本网   “父亲,我看伯仲他也清楚自己错在哪儿,不如——”李家老三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,“不如到此为止吧。”凑近父亲的身边,“他身上的箭伤严重,再打下去,恐怕吃不消。”最后这句话几乎是耳语。   老王爷看看三子,再看看堂下的孙子,“好好在府里静思己过。”   在李家长辈的眼里,李伯仲真是让人又恨又爱,恨他不循常规,野心太大,却又爱他独当一面的气势,只是汉北的家底子太薄了,怕经不起他这么折腾,所以不得不把他的野心圈住啊。   众人散去之际,老王爷还是忍不住偷偷吩咐了三子李锺去请大夫。   望着众人远去,李锺起身,来到侄子身侧,拾起地上的衣衫扔给他,“穿上。”   李伯仲穿好外衣,转身就要出去,却被三叔叫住。   “要去哪儿?”   李伯仲回头,“静思己过去。”   “别跟我这儿装蒜,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想干什么?”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硬封的书信,“这是取银子的地址,够你那东军几个月的花用了,取了钱,你给我赶快滚!”这小子脸上的杀气太重,他真有点担心他这次回来是打算整理西平的。   李伯仲捏着信封,笑笑,“三叔,你知道我回来不单是为了这些。”   李锺叹气,“不管你怎么急,现在整顿吏治行不通,等等吧。”整顿吏治的牵扯有多大?弄不好汉北内部就要先分裂。   “你跟父亲等了二十多年,等到什么了?”   “总之,你就听三叔一次,这件事要从长计议,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肃清的,再说——我不信你小子能吃下芽城那个闷亏,等夺回芽城再谈这事不迟。”   李伯仲扬眉,没说行,也没说不行,只是收下了那封信笺,转身出去。   李伯仲一离开,李锺才重重坐下,双手摊在脑门上——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控制不住了,看来势必是要让大哥回来一趟,毕竟伯仲是他儿子,也是他亲手教导出来的,也许只有他才能制住他。整顿吏治?谈何容易啊……   ***   白卿知道他回来了,也知道他被家法处置了,听说是当着全家老小的面,硬生生打断了一根藤条,他的妻子们哭得梨花带雨,而她没有眼泪,所以只好躲在床上装睡。有孩子了,她有理由虚弱。   虽然不想替他生,虽然对自己的肚子很茫然,但看着自己的肚子久了,也会勾起唇角,是她的孩子呢,一个像姐姐一样的亲人,一个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小人儿……   李伯仲并没有被允许可以来东府,当然,前提是那些侍卫敢挡他的话。   见她笑,这并不是第一次,但笑得这么真诚到是头一次,她是可以柔情似水的,像普通女人那样。   倚在窗前的桂花树下,看着屋里那个对着肚子微笑的女人……他没打算进屋,就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吧,见了他未必会有这心情,何况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腥味,她的嗅觉又有别于常人,见了反而多增麻烦。   夜渐深,天空稀稀落落的飘起了小雪。   侍女伸手关窗,不期然望见了桂花树下的黑影,半声尖叫之后,他便不得不现身了——   坐在床前,看着她的肚子好半天后,他终于还是伸手覆在了上面,很拙劣的亲昵。   白卿不禁失笑。   他们俩都不是什么有人情味的人,一个只知道掠夺,一个只会冷漠,所以猛然的亲昵,到显得很可笑。   “被打了?”轻轻掀开他的衣袖,上面是几条血印子。   他只是默默点头。   “不用上药吗?”看这伤势,不轻啊。   他依旧只是看着她,没说“用”还是“不用”。   白卿微微叹口气,招呼外面的侍女拿药进来……   屋外,雪越下越大,屋内,灯火晕黄,男人光着上身坐在床前,女人松散着长发,细细给他擦拭。   也许她真得很快就会得到自由,看他身上的伤,随便一条都可以致命,这男人能活到今天,真不知道是老天开眼,还是不开眼。   “你自愿来这儿的?”边问话,边卷了她一绺长发在指尖玩弄着,他没想到她能乖乖进王府。   “是他们不自愿,不过后来听大夫说了一句我的肚子,就派了一辆马车来。”看他一眼,“他们被你惹得不轻呢。”竟然会把她这种人带进来,平时赶她都来不及的。   李伯仲笑笑,“你就不怕进得来,出不去?”   白卿拿回自己的那绺长发,转到她的背后继续擦拭,“我不过是饵,哪有本事害怕。”   李伯仲转头看着她,“如果让你继续留在这儿,你应付得来吗?”暂时留在西平安胎,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,眼前这状况,他自顾不暇,把她放到哪儿都未必有这里安全。   白卿放下手中的小瓷瓶,思衬半下,“被人欺负还是欺负别人?”她在这个大宅子里也只有这两种角色可以选择,一种是可怜的小妾,另外一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从良歌女。   看了她好一会儿,才道:“随便你。”只要她有本事保护自己,怎么做都由她自己选。   点头,明白他的意思了,看来他又有大事要出走了,因为担心她没胆子保护肚子里的孩子,来给她送定心丸的,“明白了。”拍拍手上的药粉,顺便把外衣递给他。   李伯仲穿好上衣,他要回去了,在西平待得时间有限,很多事等着他去安排,没时间在这儿耗太久。   “还有什么要交代的?”见他要走却不走,白卿抬眼询问。   “……”看着她半天后,只说了四个字——顾着自己,说罢就那么离去了,悄无声息的。   白卿倚在门柱上,久久之后,淡笑,喃喃自语:“连你都没能把我逼上绝路,还有谁有这本事。”   躺回床上,灭了灯,有那么一阵,她睡不着,觉得四处都空洞洞的,想哭……   女人啊,抵得住撕心裂肺的痛楚,却未必抵得过一句简单的话。   三十三 为王者 二   这一年是倒春寒,过了三月天气才开始转暖,四月,西北亳山上的积雪才慢慢融化,就是因为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春寒,将芽城的战局托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……   因为春寒,汉西军被大雪堵在了亳山以内,再不能与东周首尾呼应,独自应战的东周军在两次失利的状况下一退再退,最终——退出了芽城,退出了运河,但这依然不能让李伯仲满意,汉北军就像平空掉下来的一样,越聚越多,到处都是……   五月底的一个夜晚,在楚歌四面的情势下,东周军主帅,也即东周王次子——吴君客,提剑立于小苍山上,他对面站得正是李伯仲,两人算得上自幼一起长大的对手,想不到最终会在这样一座小山上了结恩怨。   从小到大,吴君客都是赢家,鲜少输人,想不到这次输了个彻底。不但丢了芽城,丢了运河,还丢了小苍山外的千顷沃野,而且还是丢在这个自小到大从没赢过他的李伯仲手上,他怎能甘心!   “赢了的感觉如何?”吴君客双手主剑,如此询问对面的人。   李伯仲扯高唇角,“还不错。”   吴君客也扯高唇角,双手松开剑柄,手臂摊开,“就在这儿吧。”在这儿解决掉他的性命,他誓死也不能再往东踏去一步。   吴君客身后几个参将一听主公一心求死,全都单膝跪下,“公子若死,我等紧随。”几人瞅向李伯仲的眼神,凶恶至极,似乎恨不得啃其骨,啖其肉。   李伯仲到是对这种眼神颇为欣赏,男人,敢上沙场的男人,就该有如此的眼神。   “李伯仲——”吴君客喝住背过身的李伯仲,他竟然不打算亲自动手,这对他是一种侮辱。   李伯仲停在一株油松下,他并没打算杀他,“汉北军不会再往东,止于此山之下。”他要的东西得到了,暂时还不该他得的,他不会多拿。   “你就这么自信还能再赢我!”他居然不杀他!   李伯仲抬头,望一眼天际西落的星辰,转过脸,直视一身血色的吴君客,忽而唇角微翘,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,“十年。”伸出一根手指,给了吴君客一个期限,十年之后,他会告诉他有多少自信。   李伯仲款步下山,山上再次恢复了平静以及夜晚该有的昏暗,独留吴君客跟他的参将被留在了那夜风紧凑的小苍山上,从那夜之后,小苍山以西姓李,小苍山以东姓吴。   李伯仲做到了,他真得将那晚在南历山顶看到的风景圈到了自己的脚下。   一直到此刻,他才可以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憩一小会儿……   迷蒙之中,他隐隐约约记起了时间——到六月了,快生了吧,那个女人——   ***   进了六月,天气乍然热了起来,热得知了都懒得出声。   因为怕没力气顺利生产,白卿每天都要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来回走上两圈,路过荷花缸时,总会不经意打量一下自己,圆鼓鼓的肚子,细长的手脚,像水塘里的蛙子。   他走了六个月了,没人告诉她他是生是死,也没人关心她是不是要生了,不过这并不表示李家人在虐待她,他们依旧供应着她所需的一切。   本来她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继续下去,可最近一段时间,她发现她的小院子里突然多了好些贵客,李家上上下下,大大小小的女眷走马灯似的在她的院子来来回回,个个都是嘘寒问暖,亲切的很,她几时有过这般的风光?   定然是李伯仲的功劳,看来他没出事,不但没事,还好的很。   与她的情形相同,他那两位夫人的院子也同样很热闹。   几天之后,她才听说了其中的原由,原来他在芽城大胜东周,不但夺回了芽城,还占据了东周大片的良田沃野,难怪众人的改变这么大,先前他受家法时,因为世子的位子受到威胁,西府曾经一度门可罗雀,如今恰好相反。   “王爷的身子骨越来越差,说是等公子从芽城回来,就暂时让他接管西平的事物,王爷要到河下的庄子里休息一阵子,大权都到公子手上了,您说这情势能不变嘛。”凤宣是老王妃派来给白卿送补药的,因为之前的主仆身份,所以这丫头说得话相当实在,“夫人,您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,临盆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,真生出位小公子,那可是长子,怎么说也得比照南院那位,起码也要换个大一点的院子。”“南院那位”正是汉西送来的那位二夫人,目前只诞一女。   白卿捧着药碗,默默不语。   凤宣见状不禁摇头,看来不说点能让她惊心的,她真不知道情势多危机,“夫人这半年来都没跟公子通过信吧?”   白卿摇头,人都不知道在哪儿,朝哪儿通,再说见了面都未必有话说的两人,通信写什么?   凤宣朝门外望望,见没人后才凑近白卿身边,“那位二夫人可是又书信,又衣服的往东边送。”见白卿笑,以为她不信,“是真的,盈小姐(李伯仲长女)上次得风寒时,不是刚好碰上东军有人回来复命嘛,也不知道二夫人哪儿得来的消息,就找上那人带了封信回去,公子真就回信了,后来这么一来二去的,二夫人又是衣服又是东西的,好几趟呢,早春亲口告诉我的,她可是二夫人的贴身丫头。”说完不禁皱鼻,“这二夫人平时温温婉婉的,想不到这么会来事。”不知不觉就占了先机。   白卿放下药碗,伸手揉了揉眉心,他那位二夫人本来就是个聪明人,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赵女莹的身后,看上去温婉良善,可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却总是引人遐想,“凤宣啊,有空的话你多来陪我说说话。”虽然这丫头偶尔有些聒噪,不过总是个可以说话的人,兴许是要生了,最近一段时间她有些怕一个人待着。   “后天王妃要去庙里斋戒还愿,等王妃一走,奴婢就过来陪您说话。”   凤宣也有她自己的打算,王妃年纪大了,她还能待在她身边几年?这位卿夫人虽然出身低微,可她得世子爷的宠爱,何况如今又有了孩子,有了孩子她就能在这座府里坐稳,那么她跟在她身边也就不怕被赶出去,而且这位卿夫人很喜欢她,在这府里又没有心腹,所以跟着她对她丝毫没有坏处。   凤宣在心里盘算着属于自己的小九九,相比她的,白卿心里要盘算的可就更多了些——   且不管那些吃醋争宠的拉杂事,单说这李家人的权柄之争,恐怕她难免也要被牵扯进去了,李伯仲不是个姑息养奸的主,大权交到他手里,以李家这些人的习性来看,难免要被他整得一团混战,她本来是有机会独善其身的,可谁知道肚子这么争气,有了他的骨肉,势必逃脱不了他制造出来的漩涡,该怎么明哲保身呢?   ***   六月初十,李伯仲回到了西平,他以为能赶上孩子的出世,却没想到月舂院里空空如也,连孩子的娘都不见了,只有堆得满屋子的礼物……   “夫人说院子里不干净,受了些惊吓,跟王妃一道去了寺里。”小丫鬟回话中带着一丝胆怯,因为上次关窗时的那半声尖叫,公子的脸色当时就不大好,害她一直怕到现在。   院子里不干净?惊吓?李伯仲唇角放平,她连坟地都不怕,怎么会被吓到?   伸手从礼物堆里抽出一件,上下打量几眼,封印都还在,她没打开过……这女人哪里是在怕鬼,明明是怕人,怕受牵连,知道他回来会是非不断,所以先躲了。   从月舂院里出来时,正遇上女儿以及女儿的母亲,闺名赵若君的。   “爹爹——”女娃儿稚声稚气跑到父亲脚前。   “病都好了?”弯身抱起女儿。   女娃儿点点头,小手摸着父亲的胡茬,玩的不亦乐乎。   赵若君始终只站在丈夫的两步远外,就那么看着父女俩聊谈,并不插话,只等丈夫把女儿放下来,才抬头看向他。   “祖母她老人家让盈儿也去寺里住几天,我过来给卿儿姐姐带些可用的东西。”   李伯仲点点头,“山里早晚清寒,别让盈儿再受凉了。”   “会多在意的。”他最关心的始终只有他的女儿。   望着丈夫的背影转出院门,赵若君握住女儿的小手,没能诞出男丁,并不代表她就会落于人后,她就看看他那位卿夫人生的是福还是祸……   三十四 为王者 三   六月上旬的一个早上,在经过一天一夜的疼痛后,一名男婴顺利降生在了青离寺外的一栋小院子里,他便是李伯仲的长子,小名唤作阿邦的李邦五。与其母相比,男婴要健康的多,哇哇的啼哭声几乎传遍了整座小院。   李伯仲是深夜进得山,赶到时,母子俩都已经入睡。   这一次,他没有故意把她搅醒,只是伸手触了触儿子的小脸蛋,时间过得真快,上次见面时,她的肚子还是平的,转眼间已经生出了这么个小东西,女人确实神奇。   儿子很健康,到是她的脸色异常苍白,搁在枕边的手也凉的出奇,拿过来握在手心,半天都没能焐暖。   “回来了?”白卿张开眼,没打算他能过来的,毕竟都这么晚了。   “嗯。”答应一声,他是前天回得西平,但一直忙着东西军调防的事,根本抽不出空闲来,昨天一早去了西平驻军,回城的路上才得知孩子要出世了,快马而来,结果还是没赶上,他跟孩子似乎都很无缘,女儿出世时,他在西北,轮到儿子出世,虽近在咫尺,却依旧没能赶上。   从怀里掏了只橡木盒递给她,里面是块类似金锁片的锁牌,锁牌正面刻了个“邦”字,背面是只奇怪的兽形,似狼非狼,似虎非虎,锁牌上还拴了条细细的金链,看来应该是给儿子挂在脖子上的,这东西一时间是做不出来的,应该早就做好了,这个“邦”字估计就是孩子的名字了吧,他怎么这么肯定她生得一定是儿子呢?“如果生得是女儿呢?”抬眼问他。   “都生完了,哪来的‘如果’?”他会确定是儿子也不是没道理的,食辣而女,食酸而男,她的饮食向来清淡,猛然辣,猛然酸,当然不会看不出来,当初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前,她的特殊吃法他可一直都没忘记。   他们俩之间的言谈确实少的可怜,但这不表示对彼此就是陌生的。   “邦——这名字会不会过大了?”名字起得太大气,镇不住的话反而会伤身,再说不过是庶出,用不着这么经天纬地的。   李伯仲只是笑,并顺手把儿子抱了起来,孩子还太小,受不得扰动,何况白天洗洗弄弄的,他也累得慌,突然被这么抱到半空中,当然不舒坦,不舒坦又开不了口,所以只能用哭来解决问题。   孩子一哭,当然要惊动外面的丫鬟婆子,可挑了帘子一看,李伯仲在里面,她们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进来。   白卿半倚在棉枕上,冲门口的丫鬟婆子摇头,示意她们不用进来,这男人天生性子怪异,他想做得事,除非是做完了,否则没有停的一说。   小家伙好不容易哭累了,在父亲的手里安然睡去,他才舍得把孩子放回床上。   等他坐回床侧,白卿的手指轻拉一下他的衣袖,“咱们谈谈吧。”她不打算绕弯子,这男人太忙了,今天在眼前,明天可能是远在天涯,所以有话干脆直说,“你打算一直留我们住在王府?”   “我这么说过?”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。   “你的意思是我跟孩子可以随时离开?”   “三岁之后,孩子必须回王府。”因为三岁起,孩子便要接受各种教导。   “庶出的也要这样?”他们家的嫡庶不是很严明的吗?对庶出的男丁还有这么严格的要求?   “对。”都是他的儿子,没有两种待遇。   白卿看着儿子暗暗叹息,你让阿娘今后怎么办呢?看看你这个爹爹,再看你们李家那栋大宅院,繁华背后是多少鬼哭狼嚎的争斗,哪一天才是个头啊,“这段时间,我们可以住在这儿吧?”没满月,产妇应该忌出门才对。   “你不是嫌家里乱嘛,想住就住吧,不过有些事,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,躲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。”他知道她担心被掺和到西平的争斗里。   白卿静静看着他把自己的双手握在手心,良久之后,抬眼问他:“跟天下人作对,不累吗?”他似乎总喜欢逆流而上,跟所有人作对。   “你的话反了。”是天下人要跟他作对,他走得方向没错。朝代更替,分合轮回,都是不可逆的,只是很多人不愿意接受而已。   “……”无话可说,只能失笑,这男人确实很自信,“对了,白致远现在怎么样?”自从离开京城,她就再没跟他联系过。   “很好。”只有两个字,不愿意多聊其他男人。   “他什么时候可以回芽城?”白致远跟她不一样,还有很多亲朋好友等着他回去。   “可以回去的时候,我会放他回去。”说了等于没说。   静默——   这就是他们俩心平气和的谈话,可最后的最后,还是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。   不过——现在与以前的不同是,静默的时间可以由孩子的啼哭来填补,刚入睡没多会儿的小家伙再次醒了,先是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头顶,半天之后皱起鼻子哭了起来——他饿了。   昨天找来的奶娘被老王妃退了回去,说是嫌手脚太粗笨,新的要明天中午才到,所以孩子的喂养暂时还是由白卿自己来。   这是个很尴尬的场面——因为要当着他的面喂食孩子。   好在身上披了条披肩,可以挡去这让人尴尬的细节……   只是初为人母,总有些适应不了的东西,比如孩子吸吮造成的肿胀疼痛,那疼是可以一直延伸到脚趾尖的,可又不能因为疼就不给他吃。   忍耐,是为人母第一件要学会的良好品德。   李伯仲当然不会因为她的不自在就转开视线,看着她半天,最后伸手把她的衣服拉得严丝合缝,并顺手抱过儿子——有奶娘,她怎么还要自己喂?明明疼的难受,又何必这么做。   “奶娘明天才来。”白卿拽住他的衣襟,估计他是打算把儿子抱给奶娘喂食。   小家伙在父亲手里哭得电闪雷鸣,刚吃到一半被人打断,任谁都会不开心的。   “给我吧。”从他手里接过儿子,轻声哄着。   小家伙一听到母亲的心跳声,电闪雷鸣霎时变成了闷雷,闭着眼哼哼两声后,继续填他的小肚子去了。   至于那位为人父的,此刻只能站在床头看着儿子得志意满。   这一夜,李伯仲一直待到天色泛亮才下山。   白卿睁开眼时,只看见床帐上的褶皱——他倚在那儿半个晚上,算是对他们母子尽心了吧?   “凤宣?”因为门外的响动,白卿顺口问了一句,想唤她进来拿件外衫。   可是应声进来的却是个男人,还是她认识的——那位银丝杀手。   白卿的眼神在男人身上顿了一下后,随即倚到了棉枕上,没有大呼小叫,因为用不着,也没用,他能进来,就表示外面的设防都已崩溃,叫给谁听?   银翼顺手从屏风上取了条披风扔到床上,这女人很聪明,所以不用他费神。   “为财还是为事?”白卿开口询问,因为两者区别很大,为财还有生路,为事就未必了。   “为人。”银翼难得能开口说话。   ***   银翼身上的伤势不轻,因为他试图从“老头”手上把风行带出来,可惜没成功,之所以来要挟李伯仲,是因为李伯仲手上有老头想要的东西。   一年前,他与李伯仲之间的契约结束,并没有应李伯仲的邀,继续为他卖命,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,可想不到从此之后,他便陷入了东立的追杀之中,期间风行被老头的人带了回去,而他却对此无能为力,他认为这一切不会跟李伯仲没有关系,所以带走他的女人跟儿子也没有什么不道义的。   咕咚——头靠在马车龙骨上,捂着腰腹上的伤口,重重喘息,李伯仲的布防果然是越来越严密了……   白卿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带着血腥味的男人,他应该是受了挺重的伤吧?   “怎么?觉得有机可乘?”银翼头抵着车龙骨,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。   白卿摇头,就算这个人只剩最后一口气,也不会给她逃跑的机会,这一点她很清楚,“只是在想,你选在这个时候找他麻烦,很不明智。”他回西平本就是来翻云覆雨的,这种忙乱的时刻,当然不会有耐性跟他这种人交汇太多,惹急了他,谁也别想得到好处。   “这算是警告?”   “不算,只是想告诉你,想从他手里拿到想要的东西,不能靠威胁。”因为总有一天会被报复的,在某些方面,那男人并不算大度。   “……”银翼默默不语,也许是在思考这个女人的话……   三十五 为王者 四   骄阳下,李府西院门前,十几个身着紫袍的汉北官员杵在那儿,等着向李伯仲喊冤鸣不平,这已经是第三波了,而且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波。   想从他们身上榨油水?他李伯仲还嫩了点,大岳国至今三百多年,就没见过几个人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制成功的,他李伯仲是狠,可又能多狠?能把人都杀光,还是全都罢了?借他几个胆子他都不敢,这是什么时候?四面楚歌的当口,他有胆子把汉北弄乱?   想扳倒他们,那就先试试被怨声载道埋了的滋味。   屋子里——   李伯仲正一张张翻看帐簿——足足两大摞,堆得像小山一样,当然是有人故意为难他,既然他什么都想知道,有本事就自己看吧。   “已经派人去接王妃、二夫人她们了。”说话的是雷拓,他刚进门。   “石俊怎么样了?”石俊、乌壬两人是留在山上的两名护卫,一死一伤,死的是乌壬,重伤的石俊回来报信之后也昏厥了过去。   “还没醒。”雷拓颇为自责,本来该是他待在山上的,因为一点小事下山,结果就在这个空档出了事,“公子,要不要通知东立?”能对付那个银翼的,恐怕也只有东立的“老头”了。   李伯仲翻帐簿的手停在半空中,半天后, “告诉那个叫‘老头’的,就说有买卖要跟他做。”   雷拓点头,转身退下。   院外那些 “紫袍们”的哀哭声再一次被风卷进窗来。   李伯仲重重合上帐簿,只听砰一声——帐簿跌落在门前的台阶上。   雷拓定在游廊里,看着台阶上的帐簿,半天后才转身离去。   公子这次真得是被惹到了……   ***   夕阳西落时分,东南方飘来一片浓云,云层里电闪雷鸣,没多时便下起了大雨。   雨帘跌在飞檐上,水花四溅,李伯仲坐在桌案后看着窗外飞檐上的水花,一动不动。   “公子——”雷拓一身湿漉漉地闯了进来。   李伯仲收回视线,但坐姿依旧维持原样。   “银翼的信。”双手将一管竹筒递到李伯仲跟前。   拆开,里面只有拇指长的一张纸片,上面只写了两行小字:今晚子时,青离寺后,三卷丹图换母子。   李伯仲看罢哼笑一声,“准备两匹马,一辆马车。”   “是。”雷拓知道自己不该多嘴,但为了主公的安全,还是不得不多嘴一句,“东立还没有回信,公子不妨多带几个人过去。”   李伯仲懒得跟任何人解释,只是一摆手,雷拓也只好应声退下。   雷拓本以为李伯仲会带他一道上山,但没有,到山下时,他被留了下来。李伯仲只带了个驾车的马夫来到了青离寺后的山岗上。   在大雨中足足等了半个时辰,银翼才出现。   “东西呢?”银翼站在桑梓树下,偶尔的闪电过去,只能看到他的腰身以下。   “东西没带,不过带来的肯定是你想要的。”手一挥,身后的车夫随即拉开车帘,马车里点了烛火,所以很容易看清里面的女人,那女人便是奄奄一息的风行——银翼的同门师姐。   借着马车里的烛光,可以看到银翼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,那是他杀人时才有的动作。   “我怎么知道车里的人不是假的?”   “你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被谁利用,他们(东立)想要的只是丹图,不是女人,不自己动手,而让你来威胁我,只是不想破坏我跟他们之间的‘和气’,既然我肯拿出丹图,你觉得他们还需要你在中间转送?”东立那“老头”的精明不是一般二般的,“你根本就不适合坐那个‘老头’的位置。”脑子不够用,还怎么跟人争?   银翼静默半天后才道:“好——换人。”   银翼从没打算饶了李伯仲,尤其在见了风行奄奄一息的模样后,更增添了几分杀意。   而李伯仲的嗜血比他更多,儿子出世的第二天被人掳走,女人生产完的第二天却要站在大雨里——想找出一个不杀他的理由都难。   两个带着杀意的男人狭路相逢,是勇者胜,还是准备万全的胜?   事实证明,后者有绝对的优势控制整个局面。   青离寺的佛龛下,李伯仲手执长剑,点在银翼的胸口,身旁站着那名驾车的“车夫”——东立的“老头”可是很会做买卖的,拿女人换了丹图后,还奉送了李伯仲一个大人情,把自己的爱将借给他一用,虽然身手未必及得上银翼,但别忘了,银翼此刻受了重伤,对付他绰绰有余了。   白卿靠在佛龛下的香烛台旁,从头到脚包着一件厚厚的毛麾,虽然如此,可嘴唇依然冻得发颤——刚才交换时,她不得不被拉到大雨中。   与她经历相同的还有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,白卿当然不会不记得她,当年就是这个女人从京城把她掳走的,想不到再见,依旧是风雨交加的晚上。   而风行的注意力却丝毫没有聚焦到白卿身上,她的眼睛只是看着李伯仲手上的剑,因为那把剑此刻决定了银翼的生死。   “这里是寺院。”白卿伸手轻拽了一下李伯仲湿漉漉的衣角,在这里杀人他真得该下地狱了。   李伯仲的剑依旧停在银翼的胸口,似乎不打算移开,不过最终还是移开了,但怒气不会移开——他很少对人拳脚相加,但今晚,他不但做了,还做了个彻底。   白卿裹紧毛麾,靠在烛台上,闭上双目,不想看他打人,但对他的举动并不讨厌……   两个女人,一个心平气和,另外一个自然就要揪心了,风行喉咙里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看着银翼被打,泪流满面却又无可奈何。   这世上的男人很爱斗,所以老天给了他们的女人流不完的眼泪,只为了惩罚他们。   一道道闪电划过夜空,把雨中的两个男人照的闪闪发亮……   ***   李伯仲没有杀银翼,也没有把他交给东立,只是把他跟她那个满身是伤的女人一起扔到了马车里,打发走那个“车夫”后,跟着白卿去接他们的儿子。   在佛龛后一尊佛像的腿上,小家伙睡得正熟,白卿轻轻从佛像上抱过儿子,亲一口他的小脸后交给他的父亲,自己则双膝双掌贴地,向佛像三拜后才起身。   “回哪儿去?”问他,问完话腿一软,她实在站不住了……   李伯仲搂着女人跟孩子,久久没说话,是啊,回哪儿去?他的世界里没有她能去的地方。   最终还是回到了青离寺外的那方小院,六月天,他却在房间里燃了炭火,因为她说冷。   儿子睡得很安稳,只是她烧得说胡话,还会哭,嘤嘤的,像山间的夜莺。   他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,听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胡话……   “想喝水……”她半眯着双眼,似乎是在对他说话。   等水喂到她嘴旁时,她却别过头,不愿意喝,可放下了,她又说口渴——   就在这不断的往复当中,黎明悄然来临。   好不容易,她安静了,靠在他下巴上的额头也不再那么烫了,他才将她放平到床榻上。   想不到儿子又哭了起来——他饿了,看了儿子半天,弯身将其抱了起来——   好在雷拓他们及时赶到,避免了他的尴尬,吩咐他们下山把该找的人全都找上来。   “公子,那两个人怎么处置?”雷拓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耳房的位置,里面是银翼跟风行,他试过他们的脉搏,都还活着,但他不敢擅自处置他们。   “还活着?”   “都活着,不过女人的伤势比较严重,多处经脉被割断,喉咙也被毒哑了,救回来可能也是废人,身上的拳脚底子怕是再也用不了了。”   “两个都尽力救。”他之所以没杀他们,不只是因为寺庙里不能沾血腥,他还有事留给银翼做,至于那个女人,有她在,银翼才会乖乖听话。   “是。”   “另外,回去告诉三叔一声,他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城搬救兵,搬来父亲也没用,改制势在必行,让他先给那些官员透个底,李伯仲不怕遗臭万年,让他们尽管闹。我会在山上住三天,三天后,府里还有人哭喊,他知道我会怎么做。”   “属下明白!”   雷拓一走,屋里骤然变得静悄悄的,只剩下初升的阳光在他的脚下肆虐。手一伸,半掀开门帘,床上的母子俩都安静地睡着,手轻轻放下,门帘在微风中半摇半晃……   背过手,跨出门槛,转到耳房里。   银翼正撑着手,似乎想坐起身,见李伯仲进来,敌意骤升。   “不要让我反悔不杀你,记住——我比你更喜欢杀人。”以眼神压下了打算拼死一搏的银翼,“我给你一天的时间,一天后,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,不过——”下巴示意了一下床上躺着的女人,“她得留下。”   银翼暗哼一声,得到的却是李伯仲的漠视。   “带着她,你逃不过东立的追杀,或者你可以逃过,但这个女人未必那么幸运,就算东立懒得追杀你们,以你手上沾得人命,恐怕也不会有好结果。”   “……你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。”凭什么跟他讲条件。   李伯仲坐到床榻侧,看着窗外半天后,忽而转头看进银翼的眼底,嘴角微微上翘,“有了你,还怕护不住吗?”不是因为还有用处,他凭什么能见到今天的太阳!   “……”银翼瞪视着他的嘴角,半天后,哼笑一声,仰倒在床上。   不低头,死,低头,奴。   是死还是奴?   闭上眼,拼了这么多年,到头来要面对的还是两个选择。   三十六 为王者 五   人的际遇真的很难预测,就像张千,如果那天不是他代替师父出诊,也许就不会有他此后的成就。   不过,机遇所伴随的可不仅仅是让人振奋的远大的前景,更多的是让人腿脚打颤的责任。   张千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,只觉得他的眼神慑人,递方子过去时,让他记起了十几年前,第一次把开好的方子给师父检视的场景,很不自信。   男人拿着药方看了半天后才开口,“她怎么样?”他当然看不懂药方,只是单纯地想看而已。   “夫人产后便遭大雨,恐怕……”看着男人的眼睛,张千有点说不下去,“……恐怕会留下些病根,要悉心调养。”唉,照规矩说些中听的话吧,这人看起来不大好惹,还是少说为上。   男人没再问下去,只将方子递还给他,转身便出去了,他一出去,张千提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松下来,随即问一旁的小丫鬟道:“谁去抓药?”   小丫鬟随口答,“先生只把方子给门外站着的人就成了。”   张千点头,收拾了药箱,跨出门一看,果真有人站在门外,是个个头高大的年轻人。   他把药方给年轻人后,对方递给他一只白色的绸布钱袋,钱袋沉甸甸的,张千没好意思打开看,不过手摸着应该是一锭锭的银子,这——似乎太多了点吧?   本物堂向来诚信,不该拿的钱,一厘也拿不得,所以他又把钱袋还给了年轻人,“夫人的身子须长补,等吃上几幅药再给诊金也不晚,您只给我一份出诊的凭证就行。”跟这种大户人家打交道不是他的强项,下次还是由师父亲自来吧,出诊钱也由师父来定比较好,他不便插手。   年轻人看了看被还回来的钱袋,没有继续推让,他也不是个会推让的人,收回钱袋后,从后腰上解下一块腰牌递给张千——这算作出诊的凭证。   腰牌是紫檀木做的底,形状方正,有半只手掌那么大,腰牌正面刻一兽形,背面是四个字——李北汉正。   李北汉正……张千坐在马车上盯着手里的腰牌看了半天,觉得这四个字好像在哪儿听过?但一时又记不起来。   就在他想不到又似乎能想到的时候,马车忽然颠了一下,手里的腰牌被颠掉, 头尾翻转,字面就成了——正 汉北李。   张千一拍大腿,正 汉北李不就是汉北王府嘛!   他可真混,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?哎呀,这可真是……想不到,真想不到,他能替王府的人看诊,就连师父也只去过王府两趟啊——   马车顺着山道蜿蜒而下,一路都是张千的感叹……   感叹之余,他不曾想到,那夫人的健康会成为他此后半生必须要负责的——麻烦。   *****   白卿从昏睡中醒来时,已经入了夜,外面人声嘈杂,像是有人在大声吵嚷,而且还是很熟悉的声音,听了好一会儿,才确定那声音的主人——李锺,李家三爷。   他怎么会来这儿呢?   “你再这么干下去,别怪我不客气。”忍不代表就会一直让下去,这是李锺对侄子下得最后通牒,因为今天一天,西平大牢就关了二十几个官员,怨声载道,李家的声名就快毁在这小子手上了,“你该明白继续这么做,会有什么后果,自古以来就是官主民声,不要以为那些官员只会贪钱怕事,他们的嘴,他们的笔可以将你的骨头都染成黑的,不想留下千古骂名,你最好快点住手,再有——你祖父的意思,孩子送回府里去。”   孩子送回府里去……白卿默念着这七个字,久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,想不到这么快就要上演骨肉分离的大戏了,她该怎么办呢?是央求他,还是跟他大闹?弱者总是有很多法子来折腾自己,她要怎么折腾呢?   望着挑帘子进来的李伯仲,白卿沙哑着嗓子,费劲力气才吐出几个字:“我不能回去了?”   “不要说话。”省着力气喝药吧,伸手扶起软似面条的她,靠在自己身上,药碗放到她的嘴前。   她本来是喝不下去的,可仍然把药喝了个干净,因为她想知道他的决定,她管不了外面人怎么说,怎么做,她只要知道他怎么想,因为只有他能做决定。于是她盯着他的眼睛,一眨也不眨。   李伯仲瞅着这似曾相识的眼神,她就像当年站在他刀口下的那只小狗,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,“你本姓什么?”捻着她纤细的手指,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。   “于。”她答。   “为什么要改姓白?”他想知道。   “姐姐想把我托付给白致远,所以就改了白姓。”   “去掉吧。”去掉那个白字。   仰望着他下巴上的胡茬,微微眨动眼睫,“好。”只要儿子还在她身边,他说什么都行。   下巴摩挲着她苍白而光 裸的额头,“三年,我答应你三年之内不会把他带走。”   两滴泪顺着脸颊一直滑到下巴上,在烛光中闪着耀眼的光芒,如果真得有前世今生,她前世一定欠了他很多,这辈子是来他还的。   “我想看看他。”睫毛贴在他的下巴上,动弹不得。   “明天再看。”   “就一眼。”   “……”他很少改变主意,即使是面对女人的央求。   白卿被放回枕头上,脸朝墙,背后抵着他……   那晚之后,她的名字就只剩下一个字,不姓于,不姓白,也不姓李,就叫“卿”。   一个孤孤单单的字,不依附任何男人而存在的名字。   ***   阿邦算是李邦五的小名,叫他这个小名的人很少,暂时还只有他的母亲。   他出生的第五天,父亲就回了西平,没有带他们母子俩一起回去,西平的动乱就是从那天开始的——   你可以说李伯仲很幸运,因为他出生即站到了权势的最顶端,但他又是不幸的,因为他每走一步,都要殊死搏斗,而且这种搏斗没有尽头,如同逆水行舟,不奋力前进,就会被大水冲走。   一直到孩子满月,那位做父亲的都没再出现过,但他送来了两个人——佟嫂母女俩。   孩子的满月就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这么度过了……   八月入秋,山间的枫叶一天红过一天,不知不觉的,似乎只是一晃神,孩子就过了百日,小家伙闹腾的很,跟他的父亲一样,闲不住地折腾人。   他始终没再来过一趟,就像仲夏的知了消失得无影无踪,直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,白卿推门进屋,他就坐在窗下的矮凳上,闭着眼,头倚着窗框。   外面的风很大,半扇窗在他的头顶吱呀响动,不过似乎一点没影响到他。   伸手关好窗扇,低头,他早已睁开眼,眼睛里是充斥着她不能理解的东西,比如沧桑,是因为这次跟他作对是家人吧?所以才会这么累,原来他的心不是铁石做得,也会疲惫难过的。   “吃过晚饭了?”她问。   而他没说话,不过应该是没吃过,嘴唇都干裂了,连水都没喝吧?  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,卷着树叶打在木门上哒哒作响。   屋子里,一男一女坐在圆木桌前,男人吃饭,女人做针线。   “要回去一趟。”吃到一半时,他终于是开口说话了。   白卿微微抬头,“我,还是孩子?”   “一起。”   一起……可李家要的不是只有他们的孙子吗?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马上。”   这么急……看来事情还不小,“我去准备一下。”   “不必了,东西让下人收拾,一会儿你跟我先走,带上孩子。”继续低头吃饭,可看上去却像是在嚼蜡。   白卿猜测了很多种可能,可没一种是对的,她没想到他是带他们去接汉北王的灵柩……   瑟瑟秋风中,西平城外的土坡下跪满了李家的老老小小,李家长子——李伯仲的父亲引着汉北王的灵柩缓缓而来。   望见灵柩,土坡下霎时一片哭声。   长孙李修竞扑在灵柩上嚎啕大哭,劝都劝不住。   有执事的官员赶紧把李修竞劝说到一旁,老王爷有遗嘱,灵柩到了西平,第一件事就是当着所有汉北官员和李家人的面宣读他的遗命。   “时觉大限将至,万般不忍,怎耐天命要终,非人力可变,故以此遗命留与子孙,我李氏源自河下,初为逐马之辈,后归岳王麾下为将,东讨蛮夷,西征北虏,三救岳王于危难之中,终得此汉北一地,封王族世袭,然历经百年,子孙不习,王权不济,欲重整门楣,却力不从心,得孙伯仲,重权压之,望其以全力复我李氏之风,故此,以隔代之名,令其接掌汉北新权,李氏子孙须倾力辅之,则不负我等先卒之辈。”   执事官诵读完老王爷的遗嘱后,将遗嘱双手呈到李伯仲跟前,从今天开始,他就是汉北新王了,老爷子隔代传位,直接把权柄交到了孙子的手上。   “李伯仲——你敢篡改遗嘱!”就在李伯仲接下遗嘱时,其同父异母的兄长李修竞指着他怒喝,“祖父他老人家就是被你气死的,怎么会把位子直接传给你!”   一众人的视线全瞅向灵柩前的李伯仲,想看他怎么说。   “你认为祖父还会把位子传给谁?”这是李伯仲的回答。   “不管是谁,反正不会是你!你不顾手足之情,逼得修隆自缢而亡,更不顾百官恳切求拜,执意废法,你这种少恩寡义、不忠不孝之徒,根本不配做汉北王!”李修竞来到父亲跟前,“父亲,难道您真要眼看着他亡了我汉北不成?您才是汉北王真正的继任者!”   李伯仲无视他的闹腾,挥手示意灵柩启程。   “你敢动祖父的灵柩一下!”李修竞挡在灵柩前,今天他来就是做最后一搏的。   四下的兵勇随着李修竞的喊声,突然将刀刃对准了李伯仲。   在场的官员以及李家人个个都瞪大了双眼,痴痴无声,心想这兄弟俩终于是扯破脸皮了——   白卿抚摸着儿子的小手,安抚着被惊醒的小家伙。   李伯仲没有过分紧张,只是将折好的遗嘱放好,然后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兵勇,之后,视线才转到兄长李修竞的脸上,“这么说,是你想做汉北王?”   “不是我,汉北王本就应该是父亲。”   “所以,你是帮父亲在跟我说话?”   “对!”反正都豁出去了,干脆把话说明白,“你根本就是个篡位者,你知道祖父不愿让你继承王位,所以才篡改遗嘱,弄出什么直接继位!”   李伯仲看向父亲,“父亲也这么认为?”   李父暗叹,他是气李伯仲的,修隆也是他的儿子,却自缢而亡,他当然心疼,可大局在前,又能如何?“修竞,让人退下,今天是你祖父灵归的日子,不要胡闹!”   “父亲!难道您真要看着他一个个把兄弟们逼死才甘心吗?我们也是李家的子孙啊。”   “退下!”李父瞠目。   李修竞好不容易掌控了局面,他怎能就此退下,让李伯仲这小子掌握了大权,还有他的活路吗?   “你想干什么!”李父攥住长子抬起的手,他这手一挥,李伯仲可就当场没命了。   “父亲——”李修竞大吼,父亲依旧还是只疼李伯仲,“修隆也是您的儿子啊,是让他逼死的!”挣开父亲,手狠狠挥了下去。   众人大惊,真要出人命了。   白卿的手下意识地紧攥了一下,儿子感受到了她的劲道,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。   就在第一名兵勇的刀刃横到李伯仲跟前时,一只弩箭正中那兵勇的后颈,刀刃反射出来的光线在李伯仲脸上刷得滑过,而后落地——   土坡上紧随着出现了一排弓弩手。   李修竞的人也跟着停下了动作。   李伯仲抬手,示意弓弩手停下。就着周遭的刀光剑影,走到兄长跟前,“明白了?”不管祖父再怎么疼他,始终还是不会把汉北交给他,因为汉北需要的不是个做事不果断的人。   “你要杀我?”李修竞笑着,眼角微微抽搐一下。   “我为什么要杀你?”从他第一天走进那座王府开始,就是他们在找他斗,他从来没打算跟他们过不去, 因为他从来也没把他们当对手。   转身,示意灵柩启程。   从这一天开始,他李伯仲成了这汉北的主宰,当然,那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为所欲为,因为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。   旭日东升,朝霞满天,映红了所有人的脸,也包括李伯仲那三位脸色各异的夫人。   三十七 后院 一   老王爷的灵柩于十月中旬下葬,按照礼制,岳天子委派了大鸿胪在墓前宣读谥词,各诸侯王也派遣了高官前来吊唁,这些高官中不少就是各位诸侯世子,因此,十月的西平真可谓星辰灼灼,一下子汇聚了大半个岳国的权势人物。   这些人来,一半是为葬礼,一半也是为探视新汉北王,毕竟新王新气象,他的政治意图直接影响着与各家诸侯的关系。   所以李伯仲很忙。   他一忙,也顺带害他的女人们也跟着忙,只不过前者忙得是对外交通,后者则是对内的关系盘结。既然他已经坐定了汉北王的位置,那也就是说原先的关系网络作废了,想继续保住头上的乌纱不掉,当然就要努力参与到新关系网络中来。从李伯仲下手太危险,容易弄巧成拙,所以众人的视线便聚焦到了他的三位夫人身上。   西府的访客骤然间爆棚,而李伯仲的三位夫人面对这样的乍然转变,却没有一个显得措手不及。   正妻赵女莹,只见人,却从不说话,二夫人赵若君,为人温婉,待客悉心,谁都不得罪,但从她那儿也得不到一丁点的好处,至于那位刚诞下长子的卿夫人,想见她很难,好不容易见到了,却一句话也搭不上,她与赵女莹一样,是不说话的,但与赵女莹不同的是,赵女莹是因为事关丈夫才会见人,而她,丈夫的事似乎与她没有多大关系。   “夫人。”一白衫男子立于台阶下,向刚下车的白卿一揖。   白卿只是点了点头,打算直接进府,今天是老王爷的五七,在墓陵站了一天,冻得浑身发抖,不过走到门槛前她却停了下来,回身看了一眼台阶下的那名白衫男子。她记得他,在南历山下的草亭里与李伯仲对坐的那个年轻人,叫方醒的。   “他是来求见王爷的。”门房的下人见卿夫人特意回头看,赶紧上前做说明。   白卿点头,随即抬腿进门,没说让他进还是不让他进。   等了半刻之后,一个小丫头匆匆跑出门外,指了白衣男子对门房说道:“夫人说这位先生是王爷的客人。”   门房一听说是王爷的客人,哪敢再怠慢,赶紧低眉躬身将客人请进门去。   过了戌时,李伯仲才回府,这已经算是他最早一次回家了。先去东府跟祖母道了声平安,这才转回西府,在返回大厅的路上偶然听到了孩子的哭闹声,便停下脚,左手边的墙内,正是白卿母子俩的住处……   跨进门时,儿子仍然哭得声嘶力竭,真是个坏脾气的小子。   “王爷。”女侍正打算关门,见他来了,赶紧低头福身。   白卿正给儿子换衣服,见他进来,没有过度的惊讶,只道一声:“回来了?”   他“嗯”一声后,便用手指弹了两下儿子的小脚,说也奇怪,小家伙真就不哭了,抱着父亲的手指玩得不亦乐呼。   直到把儿子衣服换好,放到小床上,他才抽回手,端过女侍沏好的茶,坐到桌案后。   白卿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,依旧是白麻重孝,似乎刚从陵园回来,“厅里的人见过了?”那个叫方醒的,应该还在客厅吧?   李伯仲看过她一眼,嘴角扯出一丝笑意,看来这些日子真是把她们给牵连了,恐怕不少人想从她们这儿走捷径,连她都撑不住,把人推到他这儿了,“那些人,不想理可以不用理。”   白卿知道他理解错了自己的话,不过并没有及时补救,只是闷头给儿子叠衣服,等了好半天才开口,很是无意,“厅里那个人好像是那个叫方醒的。”   李伯仲端茶碗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,随后将茶碗放下,起身,可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。   静默了半天才把雷拓叫进来,“请方先生到这儿来。”   这回换白卿怔愣了,大晚上的,他把个男人叫到这儿来做什么?   “避着点人。”李伯仲外加一句。   “是。”雷拓应声出去。   李伯仲非常赏识这个叫方醒的年轻人,即使他还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,而且还有些年少轻狂,但他认为他是个可造之材,而且还是个大材,大材必要有大用,因此他并不急着招揽他到麾下,他更希望他能在外面多历练历练,所以他选择在白卿这儿见他,在女人的闺院里见客,这客人通常是不怎么要紧的。   白卿披着厚厚的毛裘,靠在儿子的小床边,手里缝着他的孝带,耳朵则听着外面那两个男人经天纬地的谈话,她一直以为他对谁都是少言寡语的,可显然她错了,他也是可以高谈阔论的。   “在汉南一切可好?”一番寒暄之后,李伯仲终于开口询问了方醒的近况。   方醒笑笑,“还算可以。”   “汉西呢?为什么放弃汉西而就汉南?以你的才智,在汉西应该会受到重用。”   “王爷的意思,我应该去汉西?”   “以你的角度来说,汉西当然是首选,毕竟今时今日,他才是诸侯中的尊者。”   方醒捻着手中的茶碗盖,沉默半天,才道:“汉西是尊者不错,可惜赵家人的胃口太小,方醒等的——是敢问鼎天下的人……”   李伯仲笑,他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凡人,“这么说,汉南有敢问鼎天下的人?”   “没有,方醒在汉南不过是等人罢了。”   李伯仲的手指轻轻敲着茶碗盖,“什么人?”   “一个敢用三千人抵挡两万人马,五千人守备运河,三次连败,腹背受敌,却还能独得南历山外千顷沃野的人。”放下茶碗盖,“王爷,您将战线拉得如此广阔,难道不是在为问鼎天下做准备?”   李伯仲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,唯有笑,因为他都说对了,“怎么能看得出来我在为问鼎天下做准备?”   “王爷您不惜三千精锐覆没,帮助岳锵执掌大权,之后又帮他剿灭北方犯边的外族,如此劳心劳力,难道为的就是那一纸的嘉奖?如果方醒没猜错,恐怕此刻您的精锐不只是芽城那几千的骑兵吧?更多的应该在西北的虏地才对,那里可是对付汉西最关键的地域,您想控制东南一地,必然就得先把汉西看住,这是其一。其二,从夺芽城开始,东周军可就一直被您‘调配’的精疲力竭,草木皆兵,虽然他们的胜仗没少打,可是在芽城消耗的军费,不可计数,如果东周还不从您的身上把视线收回去,不过数年,他们就将会被芽城托进深渊。再者,北方的皇权之争愈演愈烈,您却在此时悄然退了出来,这是不是有点奇怪?既然您费心费力帮助皇叔岳锵掌握了大权,为什么不趁机分享他手中的权利?难道是……您等的就是他利欲熏心后作出不臣的举动,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剿灭他?然后——挟天子、令诸侯?”方醒说罢,盯视着李伯仲。   李伯仲要笑不笑的,并没有及时回应他的长篇大论,只是用盖子拨了拨茶碗里的茶叶沫,半天后,望着茶水上漂浮的茶叶沫,道:“不错,所有的你都说对了。”   见李伯仲承认了,方醒反倒显得有些激动,茫茫人海中,能找到志气如此相投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。   “这么说,你是愿意来汉北了?”李伯仲端起茶碗,饮一口茶。   “不。”方醒摇头。   李伯仲眉毛挑得高高的,示意他说下去。   方醒也不卖关子,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:“以方醒今时今日的历练,尚不足以辅助王爷,王爷召方醒到夫人这里一谈,恐怕也有此意,待他日方醒自认有能力辅助王爷,必然会再来。”起身,“暂且告辞。”   到底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,不等李伯仲说话,人就出了门,李伯仲只好吩咐雷拓去送行,自己在门口站了良久才转身进去内室。   白卿正在铺被褥,缝好的孝带就挂在屏风上。   “今天是五七。”白卿躲过他的亲昵,也许是刚得了位知己很高兴,所以他显得有些忘乎所以。   如果她不拒绝,可能他也不会做什么,她愈是拒绝,他就愈不饶她!   李伯仲当然不会是什么贞洁烈夫,他可有三位夫人,但这三位夫人里只有一个能让他随心所欲的,那便是白卿,赵女莹虽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,然而她年纪尚小,而且最重要的,她是他的表妹,当妹妹宠的那种,不能算作女人,他不会碰她,或者说到目前为止他还说服不了自己去碰她,至于那个赵若君,确实是当夫人来看待,可惜少了一点欲 望,而这东西他可以从白卿身上得到——   生产是让白卿变得丰腴了些,可经不住那场大雨的洗礼,所以对于她的男人来说,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改变,即使那身子将会被各种病痛缠绕。   烛火跳跃不定,室内一片安宁静谧,孩子的一声“啊啊”唤醒了那对正做着错事的父母,女人推开男人的额头,捂着唇片连咳两声。   小床上,儿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……   三十八 后院 二   这一夜,他留在了她这里,她睡床,他则靠在椅子上过了一夜——未过五七,男丁不能沾床,这是孝道,他并没违反,只可惜选错了地方,选在了白卿这儿,没人理会他是不是靠在椅子上过得夜,只认定他喜近女色,不守规矩。   传言就是这样,极尽猜测之能事,将捕风捉影到的一二两真实,翻倍加上八九两的猜测,就成了一个人的本性,接着便是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无论当事人怎么辩驳,那都是在狡辩。   李伯仲的一生充斥着这样的猜测,关于他的骄奢□,残酷无情,被人用了多个版本传播于世。   一个人能引起那么多人嫉恨,他定然在某些方面是该让人唾弃的,但反过来想,一个人居然能让这么多人不辞辛劳地去嫉恨并诋毁他,似乎也证明了这个人的影响力不凡。   老王爷的五七之后,李家赶在百日之内匆匆忙忙办了两件喜事,一件是李家二爷的嫡女出嫁,嫁得是汉南王的三公子,送嫁队伍一直排出两里地外,真可谓隆重。而与这位李小姐相比,另一位李小姐可就寒酸得多了——   李瑞华出嫁的日子被排到了堂姐出嫁后的第六天,夫家是西平的一户小官吏,算得上书香门第。也许新郎到现在都没明白过来,自己哪儿来的运气,居然能娶到李家的女儿。   就是李锺也没弄明白,伯仲怎么会突然对瑞华的婚事热衷起来,那丫头年纪还小,他本打算三年后将她许到汉东王府的,结果却嫁给了一个姓陶的小官吏……   “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,今天要饿上一整天呢。”白卿将点心匣放到甥女跟前。   李瑞华没有生母,出嫁事宜本该是三爷的正夫人操持的,但那位夫人据说着了风寒,所以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府里的丫头、婆子们,这才让白卿“钻了空子”。   盘发、上妆,都是白卿亲自动手,让女孩好生感动。   “嫂嫂,我不饿。”女孩梗着脖子,就怕自己乱动,会把嫂子刚盘好的发髻弄松。   “不碍事,你吃吧,等你吃完了,我再给你上胭脂。”坐到女孩对面,就那么看着她。   女孩捡了匣子里的点心,小心地吃着,时不时还会冲白卿傻乐。   白卿看着女孩暗暗叹息——安慰的叹息,她们家的女人终于有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人,堂堂正正地活着了。   “嫂嫂,你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月子里落下的毛病,遇到风就容易流泪。”指尖点在眉心,手指的凉意退去了双眼的酸涩,顺手打开桌上的脂粉盒,动手给女孩上妆,“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了,以后不要像嫂子这样,不管到哪里,别人怎么对你,都不能跟自己过不去。”   女孩微微点头。   “嫁到陶家,觉不觉得委屈?”毕竟都是李家的女儿,与六天前那位出嫁的李小姐相比,两人真可谓云泥之差。   “不觉得。”自己跟堂姐无论哪方面都不能比,怎么可能会觉得委屈呢,何况父亲昨晚也来跟她谈过,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呢,“父亲说嫁到陶家,日子好过,他们家不会亏待我。”嫁到普通人家也有普通人家的好处。   “嗯,我也听说那家人挺忠厚,你那未来的婆婆脾气也温和,嫁过去后好好与夫家的人相处,以后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。”指尖点着黛色一划,女孩的眉梢欲飞,霎时神采顿出。   “嫂嫂,以后……我能回来看你吗?”不自信的试探。   “当然可以。”   ……   清风拂过,带走女子们轻声的说笑。   圆满了,她曾经的牺牲终于得到了今天的结果。   ***   日头初升,东府渐渐热闹了起来——为今天的婚事。   白卿早早从甥女的闺房离开了,独自行走在朝霞之中。   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兴致去欣赏这栋大院子里的风景,真得很美。   跨上游廊,游廊的尽头便是入西府的门楼,李伯仲正站在门楼下,因为他隔老远就望见了她。  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开心,眉梢欲飞,唇欲醉,手上还折了半枝白梅。   她还是她,没有改变,依然固我的只关心她要关心的人,只为她关心的人哭或笑,而那些人中没有他。   “陶家——你觉得怎么样?”隔着两级台阶,他的视线正好与她的齐平。   “很好。”小家小业,没有大风大浪,但也足以维持富足而正常的生活,对瑞华来说,那才是真正的好归宿,至少比被送到大家族里做老男人的侍妾要强。   “……”嘴角微平,她满意了,他对她的承诺也就完成了。   陶家那对父子到是挺忠厚,这种人适合在太平盛世为官,如此的乱世,他们的作为有限。也因此,他才会在这么多人中选中陶家。因为陶家满足她对自由的定义,或者说幸福的定义,她认为平凡才是幸福之道,这一点恰恰与他的身份相背。看来也只能说她的命运不济了。   白卿以为他问完话就会离开,谁知他不但没有,还跟她一起进了门楼。   顺着黑石铺设的两尺宽的小道上缓步西行。   “还记不记得‘河下’?”说话间,顺手替她挡去了头顶的树枝。   河下……那里是他们李家的发迹之处,三年前,他带她去京城时曾经路过并在那儿住过两晚,“记得一些。”   “过几天,你带阿邦去那儿。”   “……”看他一眼,这次是流放,还是又有什么危险要隔离他们?“好。”   “不问为什么?”   “问了你会答?”难道他还会跟她商量不成?几时有这么好说话的?   “你问,我会答。”盯着她的眼,似乎很诚恳。   两人对视,白卿忽而笑得翘眉,因为他的诚恳太真实,反而让人不能接受,“那——为什么?”   “我打算把都城搬到河下。”   “……”白卿的笑意凉在眼角,因为他的过度诚恳惊到了她。   “女莹她们过段时间也会过去。”把后院先搬过去,算是迁都决心的一种体现吧,这也是他变革汉北的其中一个步骤,先清除尘土污垢,然后重新整装。   最重要的,河下距离京城较近,都城迁过去,有利于控制整个北方的局势,并且也有了在北方屯兵的理由。   这一举动有些操之过急,然而却又势在必行,为了将来能更好的掌控北方局势,都城必须迁至河下。   他从来都是在做这种站在悬崖边的事,一不小心,可能就是万劫不复。   就是这次迁都将李家分成了两份,大的那份仍旧留在西平,过着他们高贵而富足的生活,小的这份则不得不陪伴李伯仲重新开疆扩土。   直到多年之后,很多人才后悔当时没跟这位新汉北王并肩而战,因为最初跟着他迁去河下的人,大多都成了新汉北的股肱之臣。   而白卿又是这些股肱之臣的前驱。   他给她的伴只有三个,佟嫂、敏敏,以及一个冷若冰霜的风行。   她起初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先把她送到河下,后来才得知,如果她再继续待下去,赵女莹真得会彻底疯掉。   每天听着那些源源不断的谣言,看着丈夫流连在别的女人怀里,丝毫不动她一根手指,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疯?   她有理由疯的,因为明媒正娶的那个是她,不是那个狐媚的歌 妓——   同分一个男人的女人,永远都不可能和平相处,势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,李伯仲再出类拔萃,他依旧只是个凡人,他管不了女人的心。   想知道谁更爱谁吗?那就把他们一起放进蛊盅里,看谁会把谁咬死,谁会心疼谁,谁会为谁难过……   三十九 后院 三   赵女莹到河下来的前一晚,彻底跟她的伯仲表哥大闹了一场,这是她长这么大来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不顾形象。   她长大了,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女孩,她知道表哥与丈夫的区别,所以她再也接受不了那种亲情的对待。她要做得不是他的表妹,而是他的女人——   所以今晚他过来时,她想留下他,甚至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尊严,可还是留不下他。   她发了脾气,把所有能摔得东西都摔了,像所有被宠坏的女人一样,她用尽全力撒了泼,甚至不愿让人包扎她手上的伤口,可不行,他仍然只停留在那个好哥哥的原点,始终不肯往前迈半步。   她仍旧只是他的妹妹……   “二夫人。”侍女轻声向进门的赵若君问候。   赵若君看了一圈地上的碎片,随后视线来到赵女莹那用绸布缠绕的手指上,停留半刻后,随即示意侍女出去。   等侍女一一退出去,赵若君合上门,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劝,只是弯身捡拾地上的碎片。   赵女莹默默看着堂姐,发呆。   “还记不记得咱们汉西野柿子的味道?”缓缓捡着地上的瓷片,眼神很专注,“涩涩的,甜甜的,吃着麻舌头。”   赵女莹仍旧不答话,只余赵若君自说自话。   “你怎么能跟他闹呢?闹了就会有用?他是个在外面跟人争天夺地的大男人,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在留在这后院里,如今回来了,你却又把他吓跑了,还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,结果又怎么样?”将碎片一一放进竹篓里,归拢好,之后起身,坐到赵女莹的对面,细细给她倒上一杯热茶,“记住一件事,你是汉北王妃,唯一一个能跟他白头到老、同穴而居的女人,这是谁都抢不走的,即使是那个白卿,她也没有办法从李家把他抢走。”将冒着热气的茶碗缓缓推到赵女莹的手前,“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他在一起,而那个白卿,却可能只有三五年,她也会变老,所以——她拼了命都要给他生孩子,只有这样,她才能堂堂正正留在他的后院里。”   听罢这些话,赵女莹的视线终于是转到了堂姐脸上——   赵若君笑得柔和,“如果你还打算继续这么下去,他的心永远都收不回来,记住吃野柿子的那个味儿,先涩后甜,先站住脚跟,才有机会得到他的心,你——是他疼爱的人,比谁都有能力站在他身边。”将茶碗放到她的手心。   赵女莹捧着茶碗,久久不语——   是啊,他一直都很疼爱她的,为什么她这么傻,不学着使用这一点呢?   善良与邪恶,不过一念之差,或者说,它们本来就是一体,只不过看得人角度不同。   ***   河下城,北靠祁山,南临应水河,更是四方官道的交汇之地,选在此地建都,李伯仲当然是事先经过深思熟虑的。   两位赵氏夫人抵达河下时,正值腊月大雪纷飞之际。   赵女莹路上染了寒疾,到了河下就一病不起。而此时,李伯仲还在西平,所以诸多家事都压到了赵若君和白卿的头上。   赵若君是个擅于闪躲的人,总是能找到借口把所有事都推到白卿头上。尽管白卿不愿管任何事,可耐不住火烧眉毛的逼迫。   “三夫人,汉西的客商又来了。”新王府的临时管事李冉,面露忧色,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外,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找这位卿夫人了。   白卿正给佟嫂的女儿敏敏梳头,听了李冉的叙述后,好半天才开口答话:“这些事你派人去西平告诉王爷吧。”她不管他的事,何况她上面不是还有两位夫人嘛。   “人已经派出去了,可汉西这帮人等不得,非现在要钱不可。”李冉眉头蹙出了两道深深的沟,他不过就是个筹建王府的小吏,平时只管工匠,哪里涉及过这么大的金银交易,汉西那帮商客之前还说得好好的,突然一下子变脸,他手上一分钱没有,只能找李家这几位夫人要。偏偏那位大夫人卧病不起,二夫人又是唯唯诺诺的不言不语,所以只能来找这位诞下长子的三夫人了。   “河下没有官衙?”既然李伯仲不在,找汉北官员总是没错的。   “王爷一早就吩咐过,府上的钱银与官衙毫无干系,不论什么状况,官员都不准插手府上的事,府里的人也不能插手官衙的事。”他也尝试过到衙门找官员帮忙,毕竟这汉北都是李家的,临时凑钱也没什么,可等他去了才知道,感情河下衙门里都是王爷亲自挑过来的人,脾气又臭又硬,根本不睬他。   “二夫人怎么说?”既然赵女莹病得起不了床,总还有赵若君吧。   “……二夫人倒是给了属下一些首饰。”可是他哪敢拿啊。   白卿点头,起身进去内屋,也拿了首饰盒出来,放到桌上,对李冉道:“这些也拿去吧。”   “……”李冉欲哭无泪,低头踌躇了半天,再抬头时,眉头拧如麻花,“夫人还是留下吧。”这点东西哪里够啊。   李冉唉声叹气,白卿视而不见,到是端茶进来的佟嫂多了一句嘴,“吆,李大人这是怎么了?”一个大男人跟哭丧鬼似的。   李冉心机一转,心想趁这佟嫂的话引子,把事情说出来,让这三夫人听听看,“这河下不是离汉西的云城近嘛,王府用得泥石料子,灰瓦金箔都是从那儿进来的,本来说好了等年后再结账,可谁知道祁山北面秋天遭饥荒,如今又下了这么一场大雪,赈灾的粮食恐怕年后都未必运的到,河下就在祁山南,肯定有不少难民会往河下涌,这帮商客怕到时难民一涌,王爷只顾着赈灾,压着他们的银子不给,这不就往死了要嘛。”   佟嫂摇头,“不就是建栋宅子嘛,那能值多少钱,堂堂汉北王府还能缺了他们的银子?”   李冉偷眼瞧瞧白卿,依旧在给小女孩编辫子,就是不抬眼,“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,几十万两呐。”   佟嫂的茶壶差点吓掉,“那么多啊?”这宅子贴金的吗?   “咳,那哪是建宅子的钱,里面大半是汉西收得租子。”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,汉西借着客商的名义向各个小诸侯勒索钱财,这是早有的事。这世道还不就是这样,强的欺负弱的,那弱的也就只能忍气吞声,花钱图清净了。   “什么租子?”佟嫂为人热心,但也有热心过火的时候。试试在 百度搜索 书本网   李冉苦笑,他也只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,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说汉北不如人,每年都要被迫向汉西进贡吧。   这时,白卿起身想进内室,李冉赶紧厚着脸皮叫住她。   白卿看着他,“这种事,你找我有什么用?”她没钱也没权,什么也做不了。   “只要您跟夫人们能出面让河下官衙通融一下,这事估计还好办。”他官小人微,可夫人们不同啊,那些人总不能连她们的面子也不买吧?   “……”白卿沉思半下,“等王爷回来都不行?”   “就是等不及王爷,大雪封山,王爷过来也要等十多天后了,这些人都紧着说后天就回去。”   “吆,这不是急着让秃子长头发嘛,不给的话,难道他们还能闹腾不成?这里可是汉北地界,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,更别说他们现在压的是强龙。”佟嫂旁边添上一句。   唉,李冉叹气,跟女人就是谈不起这国家大事,都说了是租子,这些汉西客商身后站得那可是汉西王,人家是诸侯里面的老大,是不会当下跟你闹腾,可一当闹腾了,你哪儿受得了!   所以他才急啊,他一小官吏一下子被捧到了两国邦交的台子上来,哪儿受得了这个压力。   “这些话,你为什么不跟那些官员说?”白卿好奇他的舍近求远。   “要是能说得通,我还赖在三夫人这儿做什么,我这官小人微的,谁理我啊。”   不对,她总觉得哪里不对,这事不应该这么复杂,李伯仲既然是答应每年给“租子”,就不会没有准备,即便钱没有准备好,但至少会跟官衙通气,他这种人是不会把这种事闹到女人身上的。现在闹到了女人身上,也就意味着当中肯定出了差错。   河下的官员不出钱,是因为没有得到李伯仲的允许,李伯仲没有允许就说明这钱不该是这个时候给,而汉西商客却又在这个时候要了,如果不是汉西故意为难,那就是说有人故意想把这事情拖累到李家女人的身上,确切点说是她这位三夫人的身上。   大权在握的男人最不喜欢什么样的女人?也许没人能说得精细,但有一条,牝鸡司晨的女人是最让这些男人忌讳的。   看来是有人想逼她去试探李伯仲是否有这样的忌讳吧?   “你叫李冉?”白卿站定身子。   “正是。”   “想息事宁人,不一定非要去求官衙的。”她似乎该配合一下那位有心人,看李伯仲会怎么对付牝鸡司晨的女人。   四十 那是天意 一   李伯仲回到河下时,汉西商客的事早已解决,李冉被召到李伯仲的书房,关于这事的前因后果,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,丝毫不敢藏私。   事情是这样解决的:李冉用三千两贿赂了汉西商号分号的一个小掌柜,以私人名义从他那儿借了近三万两银子,说明一个月后不但原数奉还,还会加利十分,银子到手后,李冉随即又去见了汉西商号的一个大管事,这名管事掌管着汉西商号在河下一带的总账,李冉又用手上借来的三万两银子的一半贿赂这名管事,从他那儿得了近十五万两的借贷,时间也是一个月。拿到到这十五万两银子后,李冉先还清了前一天的三万三千两。之后又拿上这笔钱继续往汉西商号顶部延伸,年终将至,汉西商号的钱十分充裕。就在借债还钱之间,李冉以汉北府的名义,从这些有钱的汉西商客口袋里掏了近三十万两银子,其中十八万两作为“王府费用”的一部分,交给了那些要账的汉西客商。剩下的十多万两,投到京城一带最为赚钱的茶马道上,在还钱之前,先用他们的钱,赚自己的利。   什么叫中饱私囊?那些汉西商号里的管事便是最好的解释。   李冉退出书房后,偷偷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,还好,这一切都过去了,他这半辈子都没这半个月来活得惊险,三十万两啊,他竟然能从那些商客手里弄到那么多钱,连他自己都还朦朦怔怔的。   三夫人说得真不错,给足了本钱,那些人真得什么都能做……   李冉在这边感叹不已,书房里,李伯仲却看着账本静默不语。   他要考虑的事很多,比如为什么汉西会突然提前要“租子”,再比如那女人为什么会突然积极地帮他排难解忧……   “王爷,王妃差人来问,晚饭是不是要她过来?”问话的是雷拓,他今天刚随李伯仲到河下。   “不用了,我过去。”不是大病了一场?怎么可能还让她跑过来。   ***   因为王府尚在兴建之中,所以李伯仲和女眷都暂时住在了城北的一栋三进的院子里,赵女莹、赵若君住在二进,第三进是白卿的住处。   他从来没要求过一家人同食,所以三个女人也很少同坐一桌。   吃晚饭时,佟嫂兴冲冲地告诉白卿,说他回来了。   可一直到快休息时,都没见人影,想来是打算留在前边了。   也确实,这一夜她没见到他,一直到隔天的正午,在儿子的小床前,才算见到他,以及他的女儿。   真是父慈子孝的场面,他向来对自己的骨肉都是疼爱有加。   已经半岁的阿邦早已学会了用“啊啊”来区分母亲与他人的不同,有母亲在,他谁都不要,即使是他的父亲。   白卿伸手过去,打算接过儿子,可他不松手,小家伙被固定在父亲的怀里,张着小手,流着口水,看看父亲,再看看母亲,顺便对母亲“啊”两声。   “奶娘还在外面等着呢。”白卿轻声细语的叙述,在儿子跟前,她的声音很自然会变成这样。   李伯仲自然不会让儿子饿肚子,走出去把儿子交给奶娘,顺便让女侍领走了女儿,转过身来,白卿还站在原地。  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——   “李冉来找过你?”他到是开门见山。   白卿暗笑,果然是为这事,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,“是来过。”而且那些主意也都是她出的。   她等着他的责难。   他却笑了起来,很开心的那种,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出声的笑。笑的白卿微微怔愣。   “你在盘算阿邦的将来?”一只手搭在白卿的肩上,弯下身,让两人的视线相抵。   这个女人每次积极面对现实,都是因为她的至亲,刚刚解决了一个瑞华,转过脸,就要为儿子打算了,她是在担心自己一直这么受宠,儿子将可能面临多方面的压力,毕竟他到现在还没有嫡子,她害怕自己的受宠会让人忌惮儿子,所以宁愿被他厌恶。   “他有他的路,不是盘算就能掌控的,以后——多想想你的男人。”也该轮到他成为她的“至亲”了,直起身,松开她的肩膀, “晚上,我过来。”盯着她的眼睛,就要看着她点头答应晚上等他。   白卿别开视线,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窘状,这种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,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。   ***   晚上,他很晚才过来,好像他那位表妹喝药吐了一地,弄得前院鸡飞狗跳的,一团忙乱,以为又得了什么大病,找了三四个大夫来看诊。   快子时他才过来,这时她早已睡去,只留了一盏灯,算作是对他的尊重吧。   睡梦中,感觉有人试探她的额头,白卿半睁开眼,正见他坐在床头,大手掌扣在她的脑门上,“头很烫。”他的声音很低。   白卿伸手试试自己的额头,摇头,“是你的手太凉。”外面正刮北风,从前院绕过来,不冷才怪。   他看一眼自己的手,没说话,从怀里掏了封书信递给她,然后转身坐到了床边的火炉前,手掌在炭火上烘烤取暖。   白卿坐起身,随手抽了床头漆木柜上玉簪,绾上长发,免得挡到视线。   信是瑞华写得,满满两大张,字写得很小,似乎生怕别人怪她浪费一样,信上说她要跟着夫家到南方去了,她的夫君被调到南方一个叫阳谷的地方做县吏,所以全家都要搬到阳谷去,还说夫家待她极好等等,总之满纸都是幸福,末尾,还不自信地写了一行小字,说是如果白卿打算写信给她,可以让信使送到这个地址。   一封信看了两遍后,才折好,放进信封。然后对着灯火发笑,转脸看他还在烤火,掀被褥下床,坐到他跟前,两人的膝头相触,她难得对他这么亲昵,“他们什么时候离开西平的?”   “我来之前。”握住她的手。   “为什么突然让陶家去南方?”他现在是汉北王,官员调动当然都是由他定的。   “正常调职。”   白卿微点头,她还以为又是他的什么特别安排,“去南方也好。”离开西平那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,最好永远都不用回去。   看着她弯翘的眉梢,伸手拨一下她额前的乱发,良久后,低头看着炭炉里的火焰, “女莹还是个孩子,而且被宠坏了,以后不要跟她计较。”始终都要在一个院子里生活,太过于仇视并不好。   白卿看着他的侧脸,勾唇,看来是被赵女莹折腾的受不了了,怕后院起火吧?或者说他已经发现了后院的那撮小火苗,“她已经不是孩子了。”这一点他终归要面对,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,白头到老的那种。“放心吧,有你在的一天,我蹦不到天上去。”她再心狠手辣,用尽心机,也对付不了他,所以他不必担心他那个单纯的表妹会受到她的伤害。   他没有要威胁她的意思,这女人总喜欢把他当成敌人,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防备,一句“女莹”又让她戒备起来,像只刺猬。   “咱们打个商量吧?”白卿握住他的手指,也许有个办法可以让他的后院稍微安稳一点。   李伯仲没答话,不过眉梢扬了扬,那意思是让她继续说下去。   “我答应你,你不在的时候,会做个听话的三夫人。”委曲求全她还是可以忍受的,“只要你让阿邦以后从文。”他尚武,儿子从文也许将来会好一些,至少不会变得像他这样。   “你觉得我会答应吗?”   抿嘴,是不大可能,“可万一有一天,我跟你的女莹势不两立了,你该怎么办呢?”话音更像是在替他为难。   李伯仲只是笑笑,女人的事,他一向很少考虑,总认为她们只是闹闹而已。   男人一向这么看轻女人的本事……   ***   撇去这间小屋的男女,跃上云层,眺望祁山北的一处小城,那里住了一位贵人。   这位贵人将给李伯仲带来一次重创,当然,也会给他带来一个契机。   四十一 那是天意 二   腊月二十三,祭灶神的日子,李伯仲却一大早出了门,接连两天都没回来。   腊月二十六这天,几位李家子弟从西平赶来祭祖,河下是李家的祖居处,每年都会派几名子弟来祭奠一番,今年当然也不会例外。   领头的是李伯仲的兄长李修竞,剩下的几个也都是“修”字打头的李氏子弟,之前与李伯仲多少都有些不愉快,这次来一是为了祭祖,再者也想趁机修复跟李伯仲之间的关系,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,既然祖父的时代已经过,自己又斗不过人家,那就只好低头顺从了。   由于李伯仲暂住的地方不大,祖宅又在重建,所以这几个李家子弟被安排到了一名河下官员的别院。   腊月二十七的一大早,李修竞几人等不到李伯仲,只好先去祖陵祭拜。他们前脚刚走,后脚李府就戒了严,谁都不能擅自出入,尤其前院。   白卿刚吃过早饭,正坐打算到儿子的房间,还没进门,就见佟嫂急匆匆地往这边跑,脸上的表情让与芽城逃难的那次十分相像。   “怎么——”白卿话没问完,就被佟嫂紧紧拽住衣袖。   “我去早市买糯米面回来时,正好撞见几个人抬王爷进门,我瞧着王爷那脸上一点人色都没了,想问问怎么回事,结果上来几个人差点没一刀砍了我,你快点到前面看看去。”佟嫂说得上气不接下气,连推带搡,把白卿往外推。   白卿来到前院门口时还有些糊涂,直等看到前院的阵仗才算找到些焦距,先不说院子里的卫士,光院门口就站了十多名银盔素甲的高大武士,白卿还没靠近院门,就被武士挡了下来。   这些人什么也不说,只是刀口向外,那意思再往前走一步,刀下绝不留人。   出事了,而且还是大事——白卿立在刀口下,心里暗衬。   “这是汉北王妃,你们也敢拦?”一道女声撕破寂静,是赵女莹身边的小丫头——茗月,从汉西陪嫁过来的,所以底气颇足。   白卿微微侧脸,看了一眼同样匆匆赶来的赵女莹、赵若君,看来她们也听说了李伯仲被抬进府的事,脸上都显着几分焦急。   “茗月,退下!”赵女莹挺直脊背,目光凌厉,颇具威仪,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些是什么人,“我要进去!”   几名白甲武士用眼神相互传递完信息后,收起刀口,她的身份毕竟不比一般,既是汉北王妃,又是汉西赵家的小姐,不便硬来,于是放她进去,但也只是让她一人进院,白卿、赵若君等依旧只能站在门外。   两个被留在院外的女人侧脸对视一眼,随即缓缓各自转开——同样的心事重重。   白卿想,这些看门的武士敢在汉北王府里拔刀立剑,他们的身份一定非同一般,除了皇室的白甲近卫应该不作他想。问题是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?李伯仲又惹了什么事回来?  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的流逝,等到赵女莹出来时,日头已经过了枝头。只见赵女莹的脸色十分苍白,赵若君赶紧上前搀扶,并没有急着问里面的状况。   离开院门没几步远,赵女莹左膝倏地一软,要不是有茗月跟赵若君在两旁搀扶,恐怕她就要坐到地上了。   她这一腿软,白卿心里也没了底,只能茫然地望着赵氏姐妹的背影转进院墙……   “夫人。”一道熟悉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白卿茫然地转回头,看着眼前这个青袍中年人半天,才回过神来,这中年人不是别人,正是一直替她看诊的大夫——张千。   白卿张了张嘴,但什么也没能问出口。   张千当然看得出来她有话想问,微微点头,手朝一旁示意一下。   在通往后院的游廊上,张千低顺着双眼,微侧着身子,十分恭敬:“里面两位太医的医术非常好,夫人不必想太多。”本来想说实话,可看这位三夫人的脸色,又怕她接受不了,所以就折中说了句好听点的。   “先生说实话——无妨。”   张千静默了半天,最终叹一口气,“两位太医刚才——让王妃先准备一下后事,以防万一……”   后事……   白卿扶着廊柱缓缓坐到矮栏杆上,默默不语,甚至连张千拱手离去都没答应一声。   她说过他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,想不到她的话这么准,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,她该笑的,他没了,一切都该安静了,却出不了声,也哭不出来,因为没力气……   空荡荡的游廊,空荡荡的院子,日头由中偏西,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儿。   她以为她会是他路过的风景,等他走过了,他们之间也就完了,却想不到他才是她的风景……   夕阳西下,把她的影子托得很长很长——   雷拓站在游廊的台阶上,望了这位卿夫人良久,直到最后才走过来,“夫人。”   白卿半天才微微半侧过脸,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。   “王爷说,如果……情况不好,请您带着小公子先回芽城,那里最安全。”王爷在路上还是清醒的,特地交代了他一些事,其中第一件就是把他们母子送到芽城,因为一旦他有万一,李家必乱,他们母子首当其冲要遭殃,想夺权的人,不会留下他们母子俩,而芽城有对李伯仲最忠心的铁骑,在那里他们最安全。   “……”回芽城……低头,瞅着自己的手心,那里有水,从她的眼睛里掉出来的——她竟会为他掉眼泪,“我——想看看他。”   雷拓回身望一眼远处的院门,“过了子时可以。”如果王爷还能撑到那个时辰,他就有办法带她进去。   “好,我在这儿等。”   雷拓深深一躬后,退出廊子。   戌时未过,整个李府全面戒严,因为不但要严守李伯仲重伤的消息,还要保护此刻在李家的某些贵人,这里面有小皇帝,以及小皇帝的母亲。   李伯仲之所以会受伤,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不满八岁的小皇帝,谁也不清楚皇家到底想做什么,大过年的不在皇宫好好待着,跋山涉水地跑这么远,又是为了哪般?   过了亥时,前院的灯暗了一些,皇帝、太后都回屋了,雷拓这才回到廊子里,三夫人果然还在——   ***   白卿跟雷拓进屋时,张千与两名太医还在配药,见有人进来,三人都下意识地看过来一眼,不过只有张千起身,微微向白卿躬身。   转过屏风,便可见李伯仲硬邦邦地躺在床上,唇色泛灰。   指尖触在他的额头上,很凉——他身上一向都很暖和的,于是伸手帮他拉高被褥,随后就静静坐在床侧,直到太医过来给他换药。   人最无力的时候,就是看着最亲近的人在生死线上挣扎,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——   “御轩,快拿针来,毒血快到心脉了!”老一点太医在李伯仲身上翻找着穴位。   另一名年轻的急匆匆递过银针。   白卿被挤在床尾,像个失声的孩子一样,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。   好一番折腾后,扎针的太医才停手,抹一把头上的汗珠,喘息两下后对一旁的雷拓道:“还是去告诉太后一声吧。”这情况可真是不好,一旦有个万一,也好早作打算。   雷拓的神色极其肃穆,他明白告诉太后意味着什么,静默半刻后,忽而双膝跪地,“请大人一定尽力救回我家王爷。”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,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,“他不能死!”   太医叹息,“快起来吧,王爷不惜性命护住陛下,如此忠心,让老夫万分敬佩,但凡有一分可能,也绝不会放弃。”   雷拓这么多年没跪过谁,这丰太医算是头一个。   等雷拓起身要出去时,又被丰太医叫住,老头示意了一下床尾的女人,轻声道:“带出去吧。”别一会儿又哭哭啼啼的,扰了王爷休息。   雷拓看看安静无声的白卿,没忍心叫她,“无妨。”   ***   子时刚过,忽然刮起了大风,风带着嘶吼声,搜刮着一切摇摇欲坠的东西。   李府这边还在心惊胆战地救治伤者,在离李府不远的一处院子里也亮着灯。   院子北的一间小厅里,李家几个兄弟正呈各种姿势坐着,无话。   但听一声推门声,众人齐齐看向门口,进来的是个穿青衣的小厮。   “禀长公子,打听到了,确实有人看见王爷是被抬进去府的。”   众人听罢皆看向所谓的长公子李修竞。   李修竞摸摸下巴,“还有没有李府的消息?”   小厮摇头,“府门一直关着,一整天都没人出入,打听不到。”   “大哥,会不会出什么事了?伯仲再不济,也不会不让咱们进府,何况他现在还受了伤,怎么可能连自家兄弟都不让探望……”说话的是一名修字辈的李家子弟。   “恐怕就是因为受了伤,才不敢让我们去探望……”李修竞的双眼微眯——   四十二 除夕   李伯仲连续三天都没醒过来,到了除夕这天,国丈李础不知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,说是皇叔岳锵集结了人马要来讨伐河下,理由是李伯仲挟持了天子。   于是,除夕夜的大雪里,李家人要随着皇室的车队南迁——或者说南逃!   什么皇亲国戚?不过就是一帮贪生怕死之徒而已。   “快,把王爷抬到车上,动作轻着点。”茗月带着几名家丁进门,打算抬李伯仲上马车。   白卿挡在了床前,没让他们乱动。   “三夫人,您这是……”茗月因为是正房那边的人,本身还是汉西府赵家的远亲,所以自觉身份不低。   “王爷的伤势很重,不能乱动。”   “这是王妃的意思——就因为王爷的伤势重,才要赶快离开河下,不然一旦打起来,岂不更麻烦?”招手,示意家丁赶快过去。   “谁敢动——”白卿侧脸看向伸手的家丁。   家丁缩回手,看看茗月,到底是抬还是不抬啊?   茗月哼笑一声,都到这时候了,这女人还摆什么威风?不过就是个歌 妓出身的妾,还真把自己当夫人了,“你们快着点,难道王妃的话不管用?”   王妃的话当然管用!   家丁想动手,可白卿依旧不让开,因为她深信他不能离开河下,不说他身上的伤势,就以她对他的了解——他不是个会轻易把自己的弱点示人的人,既然定了河下为都城,必然有周全的防备,此时此刻离开河下,绝对不是明智之举!   茗月气恼不已,这女人死拽着王爷,安得什么心?难道真想等王爷死了让她儿子继位?“三夫人,不是奴婢不尊敬您,只是您也要有一点做主子的样子!这么撒泼耍赖丢得可是王爷的脸!”   白卿没有答她的话,余光瞅见雷拓端药进来,只对雷拓说了一句:“把她拉出去!”   雷拓什么也没问,捻了茗月的肩袖一角,真就把她拉了出去。   可巧被赶来的赵女莹、赵若君姐妹撞见,茗月一见她们俩来了,眼泪刷的掉了下来,哭哭啼啼的诉了一番苦。   赵女莹到也没找雷拓的麻烦,只是抬脚进了屋,指了角落里的几名家丁,“小心把王爷抬上马车。”   几名家丁站在屏风侧,来回看看这两位夫人,到底听谁的好……   ***   白卿已经好久没有站在一端与世人为敌了,就在除夕这一晚,在他的床前,她又重温了一次被众人仇视的感觉。   在她的对面,有万乘之尊的皇帝,皇帝的母亲,以及庞杂的大小官员。他们要带走他,因为他是他们的庇护,有他在,李氏铁军就会拼死护着。   而她没让他们把他带走,因为她清楚,一旦被抬上了那辆马车,也许他真得再也回不来了。那些人只不过是借用他的躯体做挡箭牌而已……   打发了所有的人后,白卿缓缓靠在床脚上,浑身无力,她很清楚自己没这个本事可以挡住那些皇亲国戚,但她挡住了,也就是说在这之前,他一定已经安排好了,不然河下府那些武将怎么会出现的这么及时?在她告诉那些大人、小人们河下安全时,那些武将就出现了,并叙述了河下的布防?把那些犹如惊弓之鸟的皇亲国戚安抚了回去。   哼笑,她刚刚到底做了什么?居然会拼命救他——   她该带着儿子第一时间奔回芽城才对,可她不但没有,而且根本就想起要这么做。她一定是吓傻了。   侧过脸,倏然撞进他幽黑的瞳孔……他醒了,在她与所有人为敌之后,他却“及时”的醒了。   闭眼,额头点在膝盖上,不愿看他,“戏好看吗?”他明明醒了,却还要看她在他身前跟那些人虚张声势,他明明能控制全局,却还要看她跟世人为敌。   李伯仲艰难地勾勾唇角,他的确是一早上就醒了,不过当时她还在沉睡,他没让雷拓叫醒她,直到那些朝官进来打算带他走时,他原本想睁开眼的,但最终还是没有,他突然好奇她会怎么办,是让那些人带走他,还是努力留下他,想不到她选择了后者,他很开心,也满足了。   手指轻碰碰她的肩——他饿了。   白卿推开他的手,搂着双膝迟迟不愿抬头,她想哭,不是为他的欺骗,只是想释放些什么,这些天一直有东西堵在胸口,闷得难受,唯有哭能释放这种闷疼感,   屋外,大雪纷纷,爆竹声四起,屋内,女人第一次在她的男人面前哭得这么伤心,而男人却在笑。   他说过,她只会为自己的亲人坚强,而今晚,她却为了他几乎跟整个世界作对。   从小到大,敢挡在他身前的人不多,即使是父母都不曾这么坚决、不计后果,而这个据说恨他恨到骨子里的女人却做到了,能有这么一个人,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。   白卿哭了很久,直哭到开始犯困,才缓缓抬起头,擦掉眼泪,问他:“想吃什么?”她今晚太累,不想再跟谁吵,再跟谁过不去。   李伯仲的嗓子跟火烧似的,根本说不清话,只能动三根手指,于是用三根手指比了个拳头的形状,今夜是除夕,理当吃饺子,他还记得在京城时,她给他做过。   “能咽得下?”   微微点头,幅度小的几乎看不清。   白卿撑着床脚起身,深深呼出一口气,拉紧肩上的毛披肩,转出屏风,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可能是脑子里的东西刚才被哭空了吧?什么也不愿意去想,就由着身子做主,随它做什么。   ***   她前脚出门,雷拓后脚进来,轻声向李伯仲禀报:“岳锵的人在凤凰楼约见了长公子。”   李伯仲的视线定在床柱上良久,闭上双目,微微点头,由他去吧,他既然还不死心,那就让他试试死心的滋味。   微微张开嘴,似乎有话要说,雷拓附耳过去,听完点头,“属下明白了。”   等白卿提了小食盒回来时,雷拓早已离去,屋子里空荡荡的,只有他硬邦邦地躺在床上。   “你真能咽下去?”把饺子放在矮桌上,让他看。   他点头,好些天没吃东西了,真得很饿。   可是只咬了半口,他便不再吃了。   “咽不下去?”   微微摇头,这饺子的味道不对。   白卿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领会其中的意思,他是在嫌不是她亲手做得,“这是佟嫂做得,比我做得好吃。”   微微摇头,没她做得好吃。   白卿叹气,“家里住着当今天子,厨房哪里还能随便进得去。”就这些东西,还是佟嫂特意给她留的,“真得不吃?”   又一次摇头。   不吃那就饿着好了,白卿夹一粒水饺送进自己的口中,她也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吃过东西了,现在有食物入口,才发觉自己似乎已经饿了很久。   一直吃完最后一粒,她放下筷子,看他一眼,他并没什么后悔的意思。   白卿静默半下,还是从食盒里取了只细瓷碗,碗里盛着白粥,这才是给他的,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吃得进水饺这种东西。   “是今晚告诉他们,还是明早再说你醒了?”汤勺搅一搅热粥,送过一勺给他。   李伯仲艰难地咽进一口粥,摇头,先不要告诉任何人他醒了的事,他还要等着那些人继续闹下去。   “女莹跟二夫人她们呢?”   摇头,她们俩跟太后走得太近,很容易露出马脚,还是不要告诉的好。   “那两位太医呢?能瞒得过他们?”就算张千是自己人,可毕竟替他疗伤的主要还是那位丰太医,怕是不好隐瞒吧?   李伯仲勾勾唇角,她光忙着照顾他了,还没注意到那两位太医自中午就没再出现过……   李伯仲吃下最后一口粥后,但听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响。   原来就快到子时了。   李伯仲食指指着窗口的方向,一直不放下来。   “天太冷,不能开窗。”白卿边收拾食盒,边压下他的食指。   可他不是个轻易就会妥协的人。   最终白卿还是把窗户推开,外面大雪如絮,鞭炮的炸亮偶尔涌出一簇簇的光芒……   又是一年了,她依旧还是在他的身边蹉跎——   回过脸,被灯光照亮的大雪像一片帘幕,在她的身后拂动。   这景象很美。  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除夕,有雪,有爆竹,有饺子,还有人,就像所有正常人的除夕一样……   四十三 霸业伊始   李伯仲的伤恢复的很好,到年初三时已经能坐起身,白卿没问他打算瞒到什么时候,就那么每天看着那些所谓的官员跟走马灯似的一拨换过一拨,等着盼着他赶紧醒,醒来好解决眼前的危机,可他“偏不醒”。   到了初四的晚上,雷拓突然到后院找她,说是王爷要出门,让她跟着照料一下……   他们乘的马车停在后门的小巷道里,白卿上车时,李伯仲早就坐到了车上,半倚着棉枕,腿上盖着厚厚的毛麾,正闭目养神,听白卿上车,缓缓睁开眼,“怎么不多穿一点?”外面天寒地冻的,她却只多披了条毛披肩。   “要去很远?”偏身坐到一旁。   “出城。”   “……”都成这样了,还能到处乱跑,真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他才会老实。   车上只有他们俩,驾车的是雷拓,马车沿着不算宽敞的街道往东门行驶,可能是担心他的伤没好,怕颠簸,车行地特别慢。   因为百无聊赖,又不想跟他大眼瞪小眼,白卿伸手指挑开了厚厚的皮帘子,一阵冷风钻进来,冻得人牙酸。   “小时候为什么会离开芽城?”看着她的侧脸,突如其来的问了这么一句。   “……那儿打仗,逃出来的。”   “在西平长大?”   “算是。”   “当时怎么能肯定我会把你带回李家?”他还记得当时收下她只是无意。   白卿倏而一笑,“没想到你会带我回去。”   “不能肯定就敢把自己压进去,只为了个根本不认识你的女孩?”   “……”深深叹一口气,“我们跟你们不一样,你们都是有尊严的人,嘴里说的,心里想的,都是权利、天下,而我们心里想的只有亲人和吃穿,光这些东西就够我们一辈子忙了——所以你觉得不值得的事,在我来说,可能是我一辈子要做得事。”这就是他们俩之间的差别——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。   李伯仲确实一下子不能理解她的话,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活,但可以试着去理解一下,“过来这边——”半掀开毛麾,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,方便取暖。   白卿挪过身子,双腿缩进那条温暖的毛麾里,她确实也冷了。   马车依旧平稳地向前走着,车里的两个人渐渐无话,因为女人被温暖熏得迷糊起来……   在东门口,马车缓缓停了下来,白卿这才惊醒,因为车外有人说话。   雷拓出示了腰牌后,守门的将领依然不同意开门,因为上头下过令,没有特别允许,入夜关门后,谁都不许进出!   无奈之下,雷拓只好回身禀报李伯仲。   “让那守将过来。”李伯仲的声音颇为平静。   雷拓招手,请那位守将到马车近前,李伯仲掀开车帘,“你看,能不能开一下门?”   那守将先是诧异,之后是惊喜,“王……王爷!”怎么也想不到车里坐的会是汉北王,“是——马上开门。”脸上的惊喜还没收拾好,转身就冲守门的军士大喝一声——开门。吼声太大,震得人耳朵疼。   “属下请命亲自护送王爷出城!”这守将张望过车前车后就雷拓一个人后,觉得不妥,自动请命护送。   “不用了,你们好好守夜吧。”   “……是!”   一直出了城门好远,还能看见那名守将像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,白卿放下帘子,看看他,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越来越多人开始在意他了,一个能让属下如此尊敬、如此追随的人,确实有本事让人去忌惮他。   马车顺着小山道拐进了一处小山谷,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停了下来。   雷拓掀开帘子,他自己下得车——四天前还只能动三根手指,四天后居然能下地了,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恢复能力,还是佩服他的毅力。   “你先留在车上。”说罢便只身进了院子,直等院门合上,白卿才收回视线。   雷拓则垂手立在马车旁,一动不动。   大约半个时辰后,小院门打开,他重新回到马车上,回到马车里他才开始喘粗气,呼哧呼哧的,估计是疼得难受。   白卿伸手擦掉他额上的冷汗,从衣袋里掏了只香袋放到他的头侧,张千说这东西可以缓解他的疼痛。   “咬住这个。”塞了块香木在他口中。   李伯仲把香木吐到手上,打量了一眼,看上去不怎么喜欢咬这东西。   “把力气放在木头上,就没那么疼了。”她生阿邦的时候,产婆就让她咬了这东西。   李伯仲呵笑一声,把香木放到一边,然后四仰八叉地倒在车上,他还没到靠这东西止痛的份上,“雷拓——去小霜河。”   雷拓在外面答应一声,马车往东南方驶去。   白卿到是诧异了,“今晚不回城了?”   “不回了,让家里那些客人急一急!”   “……”白卿还想着回去陪儿子,今晚她特意把儿子抱过去,打算跟她睡得。   “想什么呢?”半眯着眼,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   “阿邦还在我屋里。”   “有下人看着,不会有事的。”握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脑门上,凉凉的,很舒服……   ***   小霜河是运河的一条支流,在河下的东南方。河滩北岸是一片荒滩,南岸是悬崖峭壁,本来没什么可看的风景,更没有人烟。   李伯仲之所以会钟情于此,实在是因为这里驻扎了一队他相当看重的人马。   他之所以敢做小皇帝的挡箭牌,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军士即使在最混乱的时候,也不会给他丢脸,当然,他没想到自己的伤势会这么严重,连命都差点保不住,不过这也证明岳锵是真得要篡位了。   虽然刚才在那个小院里,岳锵还不承认是他刺杀的皇帝,可事实却是抹不掉的。   岳锵跟小皇帝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。   李伯仲却陡然将赌注从岳锵身上转压到了一个黄毛小童的身上,因为此时此刻,他还不想做奸臣贼子,还不到时机。   岳锵忍不住了,他怕李伯仲真得站在小皇帝一边对付自己,所以先威胁要发兵攻打河下,威胁不成,又秘密前来河下邀李伯仲商谈。   李伯仲也很好说话,很干脆地同意了不参与皇室之间的争斗,当然前提是要给他在西北屯兵的权利。   一旦他在西北有了大规模的屯兵,就能对汉西有所制约。   利用岳锵夺权来争取自己的利益,这本来就是李伯仲的打算,只是没想到老天会给他这么一个机会,不但让他有机会在西北屯兵,更让他救下皇帝,成为大岳皇室的功臣,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。   他等着看岳锵和小皇帝的外戚家族怎么拼个你死我活,他们拼完了,他去收拾残局……   ***   在小霜河北岸的山坡脚下有几间竹屋,竹屋里相当简陋,雷拓扶李伯仲躺到床上后,向白卿欠了欠身就退出去了。   白卿伸手把马灯挂到门后的吊钩上,环视一眼这巴掌大的竹屋,只有一张方桌,两条长凳,以及一张床。   解下披在她肩上的他的斗篷,搭在长凳上,再次环视一眼小屋。   “找什么?”李伯仲半抬起头,问她。   “你的伤口不是每天都要换药?”可这屋里什么都没有。   “这些雷拓会想办法。”招手让她坐过去——   白卿撩裙摆,打算坐下去时,只觉胳膊上一道力,随后就趴在了他脸前,发簪也摔到了地上,啪啦啦一声响,两人的眼睛近在咫尺,就那么看着彼此——   还记得他第一次吻她的唇,也是这么突如其来,且让人不能反抗……   ***   雷拓满脸通红,像是被烧红的虾米,背过身,把药包放到地上,因为门半掩着,他以为没事……   白卿坐在床侧,捂着唇,头发乱糟糟地披在两侧,而李伯仲头枕在床柱上,望着门口的药包发呆……   最终两人都笑了出来——   只有可怜的雷拓还在自责。   ***   第一卷以如此的局面到此完成,下面进入第二卷。   可能是金戈铁马,也可能是铁血柔情,这对男女都不是省油的灯,他们的矛盾在相爱后,也许才会真正达到顶峰。   四十三 匪 一   四十三   一觉醒来,身旁空空如也,拾起发簪绾上长发,推开竹门,但见外面一片苍茫。   他就坐在离竹屋不远的高坡上,面朝南,正专注地望着什么。   待走近时才发现,让他专注的原来是河滩上早训的军士们。   她没有走到他身边,因为他太专注,这种时候是不需要女人与他比邻的。   沿着被霜打白的小径,白卿默默往自己想去的方向慢步。   女人的一生确实是围绕男人而活的,但——始终还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来,谁都代替不了谁。   早饭是雷拓从军帐那儿拿过来的,白米煮得粥,热腾腾的馒头,以及两碟看上去不怎么精细的小菜。他自然是受得了这种粗茶淡饭,毕竟带过兵,打过仗的,可他还从来没让他的女人吃过这些东西,所以在吃之前,他看了一眼白卿。   白卿到没在意他的探视,只是把掰下的一半馒头放回食盒里——军营里的馒头太大,她只能吃完半个。   屋里这两人刚开始吃饭,就听外面一阵哒哒的马蹄声,随着一声“吁”,马蹄声停在了竹屋外,一个盔甲半卸的粗壮男人哗啦一声推开门,“王爷——”是个年纪不大,却长了一张老脸的男人。   来人没想到屋里还会有女人,所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,或者说不知该说什么。   “没规矩。”李伯仲训斥一句,但显然没有生气,因为声音很低,也很随意。   那人只是尴尬地笑了两声,随即向白卿立掌欠身,“夫人早。”   白卿点头,就算见过了,继续吃她的饭。   来人也只是尴尬了半下,随即向李伯仲问道:“王爷,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西北?”   李伯仲端起碗,喝了两口白粥,后才答他的话,“谁跟你说要去西北的?”   那人笑笑,“您专门派人来教授弓弩骑射,除了去西北,还能去哪儿?”   “不要胡乱猜测,让你在这儿驻扎,就老老实实待着。”   “是!”一个是字差点把房顶给震飞了,这人的中气真够足的“对了,我还带了样好东西来。”反身转了出去,没多会儿提了只麻袋进来,“前天野训,正好给我撞上一头山猪,知道您喜欢,就多留了一块,早上听雷拓说您过来了,就让伙夫给烤了,还热着呐——王爷、夫人趁热吃!”黑乎乎的一只山猪腿就摆到了桌子上。   想不到他会喜欢吃这种东西……   白卿偷瞧他一眼,正巧撞上他看过来的视线。   李伯仲缓缓放下筷子,撑手站起身,“走,到隔壁去谈。”这小子一心想打仗立功,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他,不磨上一两个时辰他是不会走的。   临出门前,李伯仲冲雷拓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烤山猪,那东西虽然吃起来好味道,但看起来确实挺恶心,想让她吃完饭,最好不要放在这儿。   ***   他们是傍晚回的李府,他从正门,白卿从后门。   听说他一被抬进门,前院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,吵吵嚷嚷的,直到掌灯时分。   泡过澡,回到卧室,就见儿子趴在床上正玩得高兴,一见她进来,小家伙停止了一切动作,望着母亲半天,然后啊啊叫了两声。   “昨晚没见到你,一直哭到半夜。”佟嫂捏一把小家伙的脸蛋,“真能折腾人。”   “以后再哭,就让他自己睡。”白卿偎到被褥里,把儿子抱坐到腿上呵疼。   小家伙对母亲善意的威胁,只回一声“啊”。   “对了,今天一早,王妃身边的那个茗月端了些碗糕过来,说是什么御厨做的,拿来让你尝尝,我瞧那样子明明就是来打听你在不在家的。我没让她进屋,就说你照顾王爷到半夜,清早才躺下。”佟嫂拿着一条刚烤的暖烘烘的小被子裹住小家伙的上半身,让白卿给他换衣服。   “不碍事,知道就知道吧,反正瞒也瞒不住。”解下儿子的衣服,套上软棉的睡衣。   “你想事宁人当然也对,可就怕人家不愿意。唉,这要是当时芽城没打仗,留在芽城该多好啊,你也不用在人家的屋檐底下做人。我在想啊——你看你能不能问问王爷,干脆让你带着小公子回芽城算了,那边山高皇帝远的,就是前院那两个想闹,那也闹不起来,没人闹,家里不就安生了嘛。”   “没那么简单。”回芽城当然是好,可他会同意吗?现在可不是她一个人了,还有儿子,她做自己的主都困难,更别说做儿子的主了。   “王爷的伤怎么样了?”把换好衣服的小家伙递给白卿。   “走路都会打颤,估计要歇上一段日子了。”   “那么重的伤,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。”佟嫂抖一抖小被子,叠好放到床头,“赶紧睡吧,瞧这几天把你给熬的。”顺手捏一把白卿怀里安静的小家伙,“今晚你到是安静啦?”   小家伙拽着母亲的衣衫,对佟嫂嗯啊几声,看上去很高兴。   佟嫂离开没多会儿,白卿就耐不住困,闭眼睡着了,而她怀里的儿子却是满眼的精神,因为他睡了一整天。   看着母亲入睡,小家伙呜呜哇哇地制造出了各种噪音,希望能把母亲扰醒,陪他玩耍,可惜都没能成功,因为他的母亲太累了……   ***   屋外,风吹树枝咔咔作响。   就在白卿隔壁的耳房里,一名女子倏得从床上坐起身,侧耳倾听了一下窗外的风声后,缓缓起身——来到门后,在门后站了好一阵,才伸手开门。   门打开,外面站了个男人,女人没有尖叫,也没有惊慌,只是默默让开路,让男人进屋。   擦亮火折,点上灯,女人默默打开梳妆匣,从里面拿出一只斑驳的红木盒,放在桌上,然后缓缓拉开男人的左臂,上面是一片青黑。   两滴眼泪倏然落在男人青黑的胳膊上……   女人打开红木盒,细细在男人的胳膊上扎了密密的银针,之后用手在男人的手心写了几个字——别管我了,你走吧。   “现在说这些会不会太晚了?”男人仰在躺椅上,看着女人抹眼泪,“我说了不会丢下你,就是不会。”   【这样下去,你撑不住的】   男人闭上双目,哼笑一声,“这买卖是有点亏了。”那李伯仲真是有本事,想对付他的人越来越多,真是应接不暇,“这些日子,我会留在这里。”   【不走了?】   “暂时不走。”因为这里最近不安全。   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】自从跟李伯仲做了交易,他就很少出现,即使出现,也不会久留,这次他竟然说要暂时留在这儿,一定是有事才会这样。   “没什么大事,李伯仲不是受伤了嘛,让我过来住一阵子。”他并不想告诉她实情,因为不想让她担心,“先把针拔了,我去前院一趟。”   女人摇头,因为他身上的毒还没清干净。   “我吃了解药,没事。”他还有事要通知李伯仲,刚才在前院见他屋里人多,就没进去,这会儿应该差不多都走了。   男人离开时,把门带上,省得她出去送他。   前院刚刚安静下来。   李伯仲正坐在桌案后,拳头在下巴上摩挲着,似乎在想什么事。   银翼堂而皇之地推门进屋,坐到李伯仲对面,“命挺大的嘛。”那么重的伤都能活过来。   李伯仲放下拳头,看向银翼,“什么事?”他一向不会亲自来找他。   银翼拾起茶几上的茶壶,给自己倒了杯茶,喝罢一口才开口:“听说有人找了‘老头’亲自来杀你,还有你的那些女人跟孩子。”不因为这个,他干嘛来找他?   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差不多就这几天。”   “知道是什么人的委托?”   “不知道,现在你炙手可热,随处都能打听到有人雇凶给你‘请安’。” 谁都有可能想杀他,东周、岳锵、西北的虏人,甚至连汉西以及李家人,都可能是买凶的人。   “老头这人唯一喜欢的就是钱,如果你的出价能超过买家,可能会避免一场血光之灾。”   李伯仲冷笑一下,他的西北军费都还在筹备,哪里有功夫理那些江湖浑人,“你在河下留一段时间。”   银翼扬扬眉梢,“我不保证我能对付得了老头。”   李伯仲点头——   危险始终还是避免不掉啊!   四十四 匪 二   从小霜河回来后,白卿鲜少去前面,一方面有那对赵氏姐妹着急他的身体,捞不着她操心,另一方面,前面出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,她不认识几个,也跟那些人谈不上话,站在其中显得不伦不类。所以,能少去前面,她就尽量少去,反正他也忙得顾得上后院里的女人。   过了初九,前院里那些白衣白甲的武士都不见了,八成是皇帝回京了吧?   还是佟嫂的消息比她灵通,中午去了厨房一趟,回来什么都知道了,听说皇帝跟太后是昨晚连夜走得,由大队人马护送着出了北门,走得有些仓促。李伯仲只将他们送到了城门口就转了回来,没跟去京城。她以为他会跟着去京城一趟,毕竟那样才能更显出一片忠心。   这天晚上,李伯仲让人捎话过来,让白卿带着孩子到前院吃饭。   进了门才发现赵氏姐妹俩都在,分别坐在李伯仲的左右两边。   难得这么团圆——   白卿弯腰坐了下来,她的位子恰好正对着李伯仲。   “吃饭吧。”他淡声交代一句。   三女这才拾起筷子。   赵女莹吃得很少,好像是身体不舒服,自从来到河下,她就一直病病歪歪的。饭没吃几口,一道清蒸狮子头到把她吃下的那几口饭全给招了出来……   忙乱啊——一堆人拥着她出门。   李伯仲当然不会置身事外,他可是她的丈夫,所以他很着急……忙着吩咐人去找大夫,忙着扶赵女莹回房。  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,只剩白卿和躺在围筐里的阿邦。   叹口气,放下筷子,拾起帕子擦了擦嘴,这饭依旧还是没吃成,看来这家人真得是犯冲,聚到一起就会出事。   伸手从围筐里抱起儿子——不自己抱都不行,屋里根本没剩人,“等你长大了,可记着别去享什么齐人之福,够累的。”亲亲儿子的小脸,跨出门,只留下那一桌丰盛的菜肴。   ***   回到后院,屋子里也是空空的,因为知道她今晚带孩子去前面,所以佟嫂也早早回了屋。   一个人住着一大间屋子,应该是寂寞的,不过还好,她有孩子。   不知道为什么,今晚她竟然跟一个只有七八个月大的孩子玩得这么起劲,而且笑得前仰后合,笑声在空阔的屋子里来回反复。   最终,孩子玩累了,睡着了。回头看看地上,铺了一地的衣服——她刚才把儿子放在地上爬了。   都是好衣服啊,锦缎的,丝织的,不过踩在脚下依然会脏,脏了依然也会变丑。   倾身躺到儿子身旁,脸凑在他的小肩膀上,“阿娘好像变笨了——”她居然也会感觉到酸意,只因为他关心别人的神情,真是好笑。   不过没人笑她,只有儿子在睡梦中吸吮唇片的声响……   ***   大概是半夜时分,白卿的屋门响了两声,不过屋里没动静,因为母子俩都睡着了,只有一地的华服在烛光中灼灼闪耀。   她给门上了栓,窗也是。   夜半三更,李伯仲独自一人回到了前院,在榻子上坐了足足一刻,随即起身原路返回,搬开门轴,进到屋里——这个家没有他进不了的地方。   他所看到的就是那一地的华服,以及床上熟睡的母子。   伸手扰醒她——   白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“什么时辰了?”他还过来。   “刚过子时。”   白卿撑起上身,发髻松散,双眼半睁半眯,颇有些惺忪之姿,“女莹怎么样了?”   “身体虚,染了些风寒。”坐到床边的软凳上。   白卿蹙眉看看他,既然赵女莹染了风寒,他干嘛还大半夜跑到这儿来?依照往常的经验,他该留在那儿才对。   “为什么不开门?”他知道她的睡眠一直都很浅,不可能听不到那么大的敲门声。   “你不是进来了?”还需要她开什么门?   “我说刚刚。”   白卿抹了一把额头,睡意还没消去,眼前还有点模糊,“刚刚没听到有声音。”盯着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里还有余怒,看来是被谁给惹了,如果不想倒霉的话,最好不要跟他对着来,“阿邦闹得厉害,被他吵累了,可能睡得沉了点,所以没听见。”   “阿邦能把地上弄成这样?”   白卿张望了一眼地上被糟蹋的华服,“都是明天要洗的……对了,还没吃东西吧?”弯腰下床,拖着荷瓣色的绣鞋,一路踏着华丽的衣衫走出内室,从外屋的桌上拿了碟糕点进来,顺手又倒了杯还算热的茶,放在他手边的矮桌上。   既然他的火气不能惹,那就先转移掉再说,她今晚不想替别人承受他的怒气,因为她的心情也不是太好。   李伯仲捧了热茶在手,看上去怒气消了一点,看着她道:“这段时间不要出门。”   他今晚把三个女人叫到一起,就是想嘱咐她们这件事,结果让女莹给搅和了,折腾了大半天不算,那丫头又跟他哭了一晚,他也安抚了一晚,本来一切可以这么相安无事的,结果那丫头却提到了哥哥嫂嫂对自己的劝说,那意思她的年纪不小了,该为李家继续香火了,不然就是她没有尽妻子的责任,当然这也无可厚非,毕竟她是他的正妻,她说的确实都是作为妻子的责任,这些都没惹到他。   真正惹到他的是那丫头后面的几句话——哥哥说你变了,对赵家变了,对他变了,对女莹也变了,以前的伯仲是讲情讲义的。   这一句话把李伯仲积压在心底的怒气一下子抬升到了头顶,赵家还有脸讲情义?杀人放火、攻城略地、催缴钱粮的时候可还记得情义二字?如今他只不过是把不该他们得到的东西一点点拿过来而已,这样就叫不讲情义了?   就因为这句话,让李伯仲没继续留在赵女莹的屋里,结果来白卿这儿又吃了个闭门羹,让他的怒气更增了几分。   好在白卿并不想吵,他的怒气才又压了回去。   白卿点头答应了他的话,不过没抬眼看他,只是伸手将自己乱糟糟的长发编成辫子。   “生气了?”这个女人的脾气很少表现在脸上,要从眼睛里看。   白卿瞅过他一眼,“不是你在生气吗?”他才是火气最大的那个吧?外屋的门可还半倚在墙上呢。   李伯仲箍了箍手上的茶碗,这几天被杂事弄得心烦意乱,再加上赵家又开始催缴年前索要的“税款”,所以他的火气一直积压,且无处可放,一时不察就会压不住火,“以后不会了。”   不会那才叫怪了,前院的那位正主一天急过一天,就巴望着能诞下子嗣,不光为她自己,恐怕娘家那边也催得紧,真是可笑,堂堂的正王妃,嫁过来几年,竟然还不如一个唱曲的歌 妓,能不急吗?而他偏偏就没这个本事让表妹的肚子大起来,隔在哪个女人头上都会火急火燎,他的气以后还有的受呢。   “王爷——”雷拓的声音从窗外传来,“王妃不见了!”   “……”这确实有点让李伯仲惊讶。   白卿也觉得莫名其妙,再怎么吵,赵女莹也不会半夜出走才对。   李伯仲眉头蹙紧——看来情况没有他预料中那么好啊。   他是决定灭了东立的,不过现在看来,似乎还没那么容易。   四十五 大秦川 一   对李伯仲来说,灭东立是迟早的事,从他们第一天开始威胁他,他就没打算饶了他们,人活在世,受制于人是常事,但一直受制于同一人,就只能说这人有问题了,所以这几年他手下那些护卫忙得腿脚不着闲,就是为了把这个东立从根到梢全都挖出来。   可惜还没挖完,他又不得不再次受制于人。   巧合的是,就在赵女莹不见踪影时,汉西赵家来了客人,很尊贵的客人——汉西世子赵政宸,赵女莹的亲哥哥。   据说他是从京城来的,李伯仲于危难之中解救了皇帝,而赵家则帮助皇帝再次回到宫廷,李伯仲的重伤让汉北得到了在西北的驻军机会,而赵家也不示弱,在协助皇帝重回京城后,应皇帝、太后的再三要求,将带来的五千多的精锐留在了京郊的中卫军。   目的很明显,既然你李家想制我,我也要想办法回击才对,你在西北设军,我就在你李伯仲的喉管上放一把刀,不动则已,一动就看谁死得更快。  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伯仲没有跟随皇驾去京城的真正原因,因为赵家早就以“护君”的名义,在京城扒了坑,等着人去跳呢。   李家的中兴终究没那么容易,李伯仲还有很远的路要走。   赵政宸的到来,赵女莹的失踪,可想而知赵家不会对李伯仲闷不吭声。   而李伯仲什么话也不能说,说什么都是错,一个连妻子都看顾不好的男人,还有什么权利说话?   钱——唯有钱才能从那个贪婪的老头手里带回赵女莹。  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,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,就不能称之为问题,所以李伯仲很快就将妻子赎了回来,当着大舅子的面。   看上去,一切都恢复如常了。   只有李伯仲的手是攥紧的,因此他此刻囊中羞涩,西北军费已经完全没了着落,想逞英雄,那也是要有钱财陪着才行,没有钱,什么都做不了。   汉北的实力到底有多少,赵家心里非常明白,这么多年,被那么多人盘剥,能剩下多少东西?   想对付李伯仲,不用跟他在战场上硬碰硬,靠“钱”这个字就可以让他焦头烂额。汉西重商,可谓商通天下,钱的问题对他们来说很简单,但对汉北来说却是大问题,汉北非鱼米之地,也非重商之地,他们拥有的,只是那些已近被淘汰的铜矿,所以说,李伯仲想要中兴,第一件做得事不是扩大他的军队,而是要想一想,该怎么让汉北聚集财富。这一点,至关重要。   ****   赵女莹回来后,惊魂未定,所以一连三天,李伯仲都是在她的屋里度过的。   赵政宸是在妹妹回来后的第四天离开的河下,与他一起离开的,还有年前汉北欠汉西的钱,一分不差,他全部带走。   他们要把李伯仲逼到不能动弹,让想打仗却打不了。   某个初春的傍晚,当白卿跨进儿子的房间时,李伯仲正站在儿子的床前发呆。   虽然白卿并不知道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,但也能猜到一二,赵女莹的事不但让他的脸上无光,恐怕还损失了不少银两,而赵政宸离开时,又带走了几车的木箱,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汉北特产。   他缺钱,而且是非常的缺,缺到连王府都还没复工。   转念一想,又怎么会不缺呢,这几年他一直在外面东征西讨,打仗不但烧命,更烧钱,有多少钱耗不完呢?   一家之主并不是那么好当的。   李伯仲转脸看看门口的白卿,“有点饿了。”从早晨一直忙到刚才,一口水都没喝,看到她才想起来饿了。   白卿转身出去,没多会儿提来一个小食盒。   夕阳透过西窗,照在紫红色的圆桌上,散着奇异的光晕,光晕里,男人吃着饭,女人抱着刚睡醒的孩子坐在一旁。   “问你个问题。”认真吃着自己的饭,视线并没有偏到白卿身上,似乎只是很无意的问话。   “嗯?”白卿挪开儿子抓向她胸口的小手。   “如果——身边所有人都阻止你去找瑞华,你会就此停止吗?”话尾随着视线一起停在了她的脸上。   这男人是不自信了,还是想从她这儿找些坚持下来的理由?   “那些人怎么想,怎么说,跟我都没什么关系。”她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,她只在乎她想在乎的人。   李伯仲第二次在她面前笑出声。笑过之后,他只道了声“好”。   好在哪儿呢?   她的话不过证明了她是个独人而已,一个不在乎别人的人,通常也不会被人在乎的。   *****   那一晚,他留了下来。   他有好久都没在她这儿过夜了,开始是因为她的孕期,而且他也忙,忙得天上地下的,甚至连食色性也都不记得了,到后来,他受了伤,还有赵女莹的病。所以他没机会去放纵自己的欲 望。   而外面人却传他妻妾成群,嗜色如命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,他这样的人,沾上了她这样出身的女人,除了嗜色之外,还有什么可解释的?没什么可解释的,他就是好 色之徒。   月转窗格,芙蓉帐落,春枝弄别影,风过尽嘤咛,料是那巫山云雨不醒……   床底间的那点事,其实也就是那点事,她不甚喜欢,但也没到讨厌的份上,不过——因为她在他面前吐过一次,所以他显得格外在意她的感受。   月色透过窗纱打在床帐上,然后再透过床帐,幽幽然的照在帐子里的这对男女身上。   男人仰面躺着,呼吸还有些不定,女人蜷腿坐着,很平静。   这种事,忙活的好像都是男人,可他们却照样乐此不疲。   “是不是又要出去了?”通常都是因为要远行,他才会如此放纵自己。   “嗯,会出去一阵儿。”睁开眼,拉她躺到身边,“想不想跟着一起去?”   “……”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他,不得不说,他这突然的邀请真有点惊到她了,他竟然要带她一起走!丢下他的家不管,是打算私奔吗?“去哪儿?”   “哪儿都去。”   “还回来吗?”她的意思是远行之后,自己还用不用回来这个家——他的家。   “你不想留在这儿?”   “我留在这儿,怕是你一辈子都安生不得。”眉眼上浮着一丝媚态,但一闪而过。   “跟着我,可能会吃些苦头,你愿意?”把她勾到自己的胸前。   白卿的下巴垫在他光 裸的胸脯上,想了想,点头。   她可以跟着他居无定所,她不想留在他的家里,因为这个家只属于他跟赵氏姐妹,属于汉北王,却偏偏没有她白卿的份儿。   两年零三个月,这是李伯仲给她最美好,也是最完整的一段人生。与此同时,这两年也是李伯仲的蛰伏期。任何形式的爆发都是需要长时间的忍耐与酝酿的,中兴之道尤为如此。   李伯仲卸下一身的远大抱负,第一件要做得事就是先灭了“东立”,不是单纯的报复,他要的可不只是那个“老头”的命,他要的是整个东立,一个可以为他服务的密探机构。   所以第一站,他要去的就是大岳国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,这地方叫“秦川”,在东齐与汉东的交界处,一个谁都想管,却谁都管不着的地方。这里是东立真正的核心所在。   四月,芳菲殆尽之期。山间的春色却开得正艳,漫山遍野的七彩,开在奔涌的浓绿之上,美的不似人间。   这里便是秦川的入口,他把她带进了他的世界——狼烟四起,豪迈不羁,英雄豪杰丛立的世界。   爱上他其实很简单——后来她才发现。   四十六 大秦川 二   秦川坐落于汉东、东齐交界,共分九镇,三十二寨,以大岳国的县域划分,秦川够得上一个县治,不过因为它的隶属至今不明,时而汉东,时而东齐,所以管制甚为散乱,致使这地方成了乌合之众的聚集地。   白卿随李伯仲到秦川已经三天,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里,这三天之中,李伯仲动了六次手——跟人打架。   既然这里是乌合之众的聚集地,当然就有各种各样的无赖,有的想从他们这些生人身上找钱,有的当然是想沾一沾人家如花似玉的老婆,总之就为这些琐事。   “咚咚——”门板响了两声。   白卿正给儿子脱衣服,手在半空中停了半下,淡声问了句“谁”。   “夫人,李爷请您下去用饭。”是店家的小伙计。   下去用饭?他不是建议她不下楼的嘛,免得看着那些贼眉鼠眼的人不舒坦,“知道了。”   小伙计没再多嘴,顺着楼梯道下去了。   大概一刻之后,白卿才抱着儿子下楼,走到一半时,她停在了楼梯上,因为楼下坐了满满的一屋人,不下三四十,全都安静地坐着,此刻视线都在她跟儿子身上。   白卿瞅一眼坐在靠南门主桌上的李伯仲,他又在做什么?   继续走完剩下的一半楼梯,来到李伯仲跟前,在他旁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,此时,屋子里仍旧很安静,连声咳嗽都没有,唯一的声音就是阿邦的呀呀学语声,小家伙揪着父亲的衣袖,嘴里嘟噜嘟噜的,不知道在说什么。   李伯仲把儿子抱到自己腿上,这小子越来越重,而且还闲不住,放在她怀里,恐怕她连饭都吃不成。   “咳……”坐在李伯仲身旁的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,“人都齐了,李爷,我们就开始吧。”   李伯仲点头,随意应了一声。   那络腮胡端着瓷盅那么大的粗碗站起身,“各位兄弟,咱们先敬李爷一碗。”   络腮胡的话音一落,就见众人齐刷刷都站起身,个个端着大海碗,一仰脖子,跟喝水似的,酒就全下了肚。   酒一喝完,全部将酒碗倒立,以示尊敬。   李伯仲不慌不忙,先把儿子送回白卿怀里,然后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碗,起身,也是一饮而尽,酒碗倒立,“各位,入座吧。”坐下前,顺手从白卿手里再把儿子抱过去。   小家伙瞪着水光光的大眼睛,四下张望着这些敬父亲酒的人,看完一圈后,高兴地在父亲腿上连蹬两下,因为他觉着好玩。   李伯仲入座后,众人这才跟着坐下来,屋子里也开始变得嘈杂,喝酒划拳的、嬉笑怒骂的,活生生山寨土匪的样子。   “李爷,小弟再敬您一碗,多谢您救命之恩,昨天要不是您出手,我郝亥真就栽了。”嘟嘟嘟,一碗酒又下去了。   李伯仲也没薄他的面子,回敬一碗。   接下来便是轮番的敬酒,李伯仲酒碗不离手,这个一杯,那个一碗,与人说笑豪饮,看上去好不恣意。   白卿在一旁默默不吱声,只是拿小勺子搅着碗里的白粥,搅得可入口时,舀一勺送到儿子嘴里,看着小家伙吧嗒吧嗒地边吃边在父亲怀里玩。   终于,酒过半酣时,有人开口要拉他入伙了,“李爷,您身手不凡,胆略过人,不如以后就跟我们兄弟一起拼伙算了。”这句话引得周围安静了不少,连锁反应,没多会儿,整个屋里都静了,等着听李伯仲的答话。   李伯仲喝得满脸通红,眼睛半眯,看上去颇有醉态,环视一眼屋里的人后,忽而低头一声笑,“喝酒。”没答应,也没拒绝。   那问话的人还想继续说话,却被络腮胡的郝亥挡下,“喝酒,喝酒。”   郝亥心想,看这样子,这人确实是有那么点意思入伙的,不立即答应,恐怕是对他们这些人还有所顾忌,不能太操之过急。   等酒席散去,人都走得差不多后,郝亥依旧坐在李伯仲身旁,因为他有话要说,而且他还要付酒钱。   “伙计,算账。”郝亥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把店伙计招过来。   小伙计匆匆跑过来,毕恭毕敬的,这些要命的主他哪敢惹,“李夫人刚交代过,今晚的酒菜钱记到李爷的账上。”   年轻人看看郝亥,郝亥大喝一声,“敢!今晚这帐一定要我们来付。”   小伙计吓得一哆嗦,直看李伯仲,李伯仲正抱着儿子闭目养神,像是喝多了,不过还是开口说了句话:“谁付不一样?”   “这哪行,说好了,我们请您的。”郝亥说话笑呵呵的,一点也没有刚才的凶神恶煞气,因为李伯仲腿上的小家伙正瞪大眼睛看着他。   “都是自家兄弟,无所谓谁请谁。”李伯仲张开眼,坐直身子。   这时,白卿从后厨端了一盅解酒汤来,放到桌上,伸手盛了三碗,除李伯仲外,郝亥跟他的小跟班也一人一碗。   “谢夫人。”两人到很恭敬。   “昨天那个叫雁翎王的是什么人?”李伯仲端起解酒汤,很无意的聊起了昨天的事。   事情是这样的,自从李伯仲带家眷住进了辽远镇这家客栈后,就不止一次被人找茬,欺负生人嘛,街头混混“该尽的责任”,而这些混混大半都是郝亥的人,以他们的身手,基本上是别想从李伯仲这儿讨到便宜,所以事情就那么闹大了,一级找一级,熬到最后难免要郝亥出面,结果还没等郝亥见识到这位“李爷”的身手,他们就来了更大的对头——雁翎王。亏了李伯仲出手,郝亥才保下自己的命。   “雁翎王是东立的人,也是川镇一带的瓢把子,本来我们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,他们讨大买卖的,我们小打小闹,谁知道他们现在连小买卖都不给我们做,兄弟们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,没办法,就跟他们争了几次,弄得现在隔三岔五就来闹一趟,我真是没办法了,李爷——您要是真打算在这辽远镇久住,我郝亥二话不说,这辽远镇的‘把头’位子甘心情愿让出来,只要您撑着腰,让兄弟们有口饭吃就行。”   李伯仲喝上几口解酒汤,笑笑,“东立可不好惹。”   “咳,李爷您刚来,还不知道咱秦川的门道,东立是厉害不错,可他们不插手这些绿林事,他们只跟那些豪门大户,诸侯世家的人做买卖,雁翎王这些人,说是东立里面的人,其实都是挂名的,每年往东立楼送些份子钱,就扬言自己进了东立,其实一般只要不闹得太凶,东立也懒得管他们这些破事。”   李伯仲饶有兴致地转着汤碗,半天才道:“郝兄为何不干脆也挂到东立名下?”   郝亥干笑两声,叹口气,“不瞒李爷说,我还没那本事进东立楼,再说东立的份子钱太高,我们忙活一年都凑不够。”   李伯仲端起汤碗一饮而尽,饮罢,转脸对郝亥道:“行,只要兄弟们不嫌我碍事,我就在这儿待下来。”   郝亥愣了半下,因为没打算他能这么快答应,不过很快醒悟,一拍大腿,“好,明天一早我就招兄弟们过来,这‘把头’位子我让给您。”   “嗳?郝兄要是这么说,我就不能留下来了,小弟初来乍道,在郝兄的地头上讨生活,只要有间房,有块地,能容下妻儿,就足够了,‘把头’的位子,不敢乱坐,也坐不起来。”   “……哈哈。”郝亥大笑,大掌拍拍李伯仲的肩膀,“客气客气,李兄弟留下来,我郝亥就感激不尽啦,哪有敢不敢一说。”   就这样,李爷变成了李兄弟,李伯仲成了辽远镇的一个混混。   ***   入了夜,暖风卷帘,星辰满天。   二楼朝阳的走道上,李伯仲半倚着竹椅,双脚翘在木栏杆上,仰望星空。   白卿安抚儿子入睡后,挑帘子来到他跟前,挨着他坐下,“一直留在这儿,行吗?”汉北那么多事,他能就此放下不管?   李伯仲看看她那双被星辰染了色的眼眸,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,“你觉得我会是个有仇不报的人吗?”凡事他都可以忍,但是忍不代表不作为。   白卿淡笑摇头,他的确不是那种有仇不报的人,“所以非要亲自来?”来看东立被灭掉?   摇头,“不只这些,还有更重要的事,想听吗?”想听他会讲给她听。   这次换白卿摇头,还是不听了,不知道他要做什么,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,“你自己知道在做什么就行了,不需要告诉我。”   李伯仲呵笑,最近他经常这么笑,像是每天都过得很开心,“这些日子很辛苦吧?”这次出来一个下人都没带,什么都要她亲自做,手都磨出了细茧。   “还好。”以前的以前,她也是这么过的,靠自己没什么好辛苦的。   “过几天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他如此说,像是在安慰,也像是在宣誓。   ***   也就是这之后的第七天,他们从客栈搬到了辽远镇南的一处民居,地方不大,但很干净,而且家里也有了做杂事的下人,不必凡事都要劳累她了。   这个时候,他开始跟郝亥他们称兄道弟。   又过了些日子,他们再次搬家,这次搬进了一方精致的小院,家里又找了两个丫头,这回,她真的是什么都不必做了。   他的那些兄弟们还会经常抬着一些箱子送来给她保管,她打开那箱子看过一两次,是些锦缎、珠宝之类的东西,虽不怎么精细,但还算值钱,她把这些箱子都锁在了后院的柴房里。   再往后……他成了东立的人,辽远镇终于挂到了东立的名下,因为他们有钱缴份子了。   白卿想,东立这回该小心了,他要动手了呢——   四十七 大秦川 三   阿邦过了周岁后,他再次出门,说是过几天才能回来,于是满院子只剩下几个女人。   带阿邦的丫头叫巧巧,十五六岁的年纪,秦川南山人,说话带着浓重的秦川味,因为怕主人家听不懂,所以轻易不怎么讲话。这两天这丫头神色总显得有些恍惚,见了白卿也是有意闪躲,挺让人奇怪。   挑了个吃午饭的时间,白卿来到儿子的房间,正好把这丫头堵在了屋里。   “是不是家里有事?”半大的孩子,一般不该有这种解不开的恍惚才对,她之所以选她照顾儿子,就是因为这个年纪的人还算单纯,身在异地,她需要一个单纯的人来照顾自己的孩子,至少是能让她放心的,所以她挑了这个巧巧。   小丫头被问的支支唔唔的,最后干脆低头不语,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   “是凌婆婆不让你说?”凌婆婆也是家里的下人,不过因为她能说会道,做事又利落,现在俨然已经是下人里面的小头目了。   小丫头有些惊讶地抬眼望望白卿,显然是她猜对了,确实跟那凌婆婆有关系。   白卿坐到茶几旁,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,“她又想去柴房拿东西了?”那凌婆婆可不只一次光临过那间放满箱子的柴房,那柴房她确实只是随意上了把锁,可这不代表她不知道有人进去过。柴房门前的草灰,在这方院子里,只有那一个地方有,因为这个家烧得全是木炭,木炭灰与草灰的差别可大了呢,   小丫头经不住白卿这么真假难辨的询问,最后和盘托出——凌婆婆让她们初三晚上睡沉一些,听到声音也别出来,只要不碍事,到时每人给十两银子。   每人只给十两银子?这封口费也太少了点。这么大的“买卖”都做了,何必在乎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呢?   “今晚你到我屋里睡,陪阿邦。”初三就是今天,看来今晚是要出事了,而且他不在。   小丫头懦懦地点头应允。   ***   是夜,暗灰的夜色中, 一路人偷偷将李家后院柴房洗劫了一空,这还不够,这路人更是打起了主人家的主意。趁着夜色,摸到了主人家居住的小楼,就在他们挑开门闩跨进一只脚时,哧一声,有人擦亮了火折。   一位白衫荷裙的女子端着一盏长颈鹤灯站在内室门口。   “能拿的,不是都拿了吗?又何必赶尽杀绝?”白衫女子将鹤灯轻放到角桌上。   “我们本来就是来带夫人你的,外面那些钱不过是顺手而已!”说话的正是那位凌婆婆,此刻的她早没了平常那副慈眉善目的样,“怎么?三夫人是打算让我们动手?”   三夫人……听到这个称呼,白卿眉尾稍稍一挑,“你是东立的?”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区区十两银子就能打发那些下人了,他们根本就不需要银子来封口,光“东立”两个字就够吓人的了,只可惜巧巧那丫头是从山里出来的,不知“东立”的厉害。   对白卿的问话,那凌婆婆没承认,也没否定,她确实是东立的,不是挂名东立的混混,而是真正东立的人,从李伯仲领着辽远镇的一帮混混入了东立,“老头”就得知了堂堂汉北王竟屈驾于此,知道是来对付他的,所以他又怎么能束手就擒?   这秦川可是他东立的地盘,敢在这里跟他斗,他李伯仲够有种的。   “走吧?”凌婆婆向白卿打了个请。   白卿默默坐到了角桌旁,她当然不会跟他们走,李伯仲敢把她跟们母子扔到这么一个龙潭虎穴,肯定不会让他们听天由命。   就在凌婆婆抬脚过来时,一根银丝穿破窗纱,直冲她的咽喉而来,好在她的身手不慢,手上的软鞭一勾,把身旁的一个随从卷到身前,做了替死鬼。   看着那个随从倒地身亡,凌婆婆的眼眸闪烁两下,她当然知道这银丝是何物,想不到银翼也在这儿。   “别来无恙啊。”银翼半倚在窗侧,笑看着这个凌婆婆。   凌婆婆侧一眼窗外的银翼,心知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,不过也并没有过分担心,她知道他没打算杀自己,否则刚刚就不会有时间让她找替死鬼,“想不到你会沦落到做女人的保镖。”   “行了,别死撑着面子了,知道我今晚不会杀你,就不要拿话来噎我,你清楚我这人经不住人家挑衅!”要不是李伯仲走前留话,不杀这些人,这凌婆婆根本没机会说风凉话。   凌婆婆冷哼一声后,给身后的随从打了个手势,几个人随即退下小楼,地上那个被银丝穿透喉管的替死鬼也被背走,不过他们也不是无功而返,起码是搬走了李家柴房里的值钱东西。   这是李伯仲来秦川后第一次与东立对上,东立用了这么一招漏洞百出的潜伏,不过是想试试李伯仲的底,更重要的是想让李伯仲弄清楚,在秦川,任何人都可能是东立的眼线。   而李伯仲则把底翻给他们看,有银翼在,暗杀这一招想要成功,恐怕还得多调些人来。   ***   李伯仲初四的傍晚才回来,一踏进院门,就见白卿蹲在栀子花丛里忙碌,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围在一旁凑热闹,跟着添乱。   小家伙远远地望见父亲后,开始啊呀乱叫,想说更多的话,只可惜没那么多词汇量,只能叫“娘”“爹爹”的这么重复。   “做什么呢?”李伯仲单手提起儿子,惹得小家伙好一阵开心。   “刚开好的花,都被踩坏了,修一下。”都是昨晚东立那帮人做得事,他们不走路,偏要从这花丛里过。   她喜欢花,尤其这香香的栀子花,所以他特意让人移了一些到院子里,想不到真就开了。   李伯仲放下儿子,想帮忙修剪花枝,可惜他做不来这么细巧的事,反到越帮越忙,所以干脆起身站到一旁,顺便把同样捣乱的儿子也捡到一边,“昨晚有没有吓到?”   “没有。”京城那么大的场面都见识过了,这点小场面还不至于让她吓到。   李伯仲将儿子扛到肩上,小家伙的手恰好可以碰到榆树上的榆钱叶,乐不可支。   “明天我想出去一趟。”从来到这儿以后,她就没出过门,一来担心给他惹麻烦,二来,这里是东立的地界,毕竟没那么安全,不过经历过昨晚的事后,她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了,他敢把底亮出来给人看,就表示他心里有底。   李伯仲点点头,没问她想去哪儿,打算做什么。   ***   第二天一早,李府的大门大开,走出来的是一家三口和一个小丫头。   李伯仲当然不至于跟着女人在街市上晃荡,他带儿子到茶楼里闲坐去了。   而白卿带着丫头巧巧在花市逛了一圈后,又去了几家胭脂铺——她在佟嫂的胭脂铺做过事,所以每每遇到这样的铺子,总会习惯性地进去看看。   近中午时分,白卿才带着巧巧来到李伯仲所在的茶楼,一楼很热闹,二楼因为让郝亥他们给包了下来,所以看上去很安静。   “夫人,您这边请,李爷他们在楼上。”郝亥手下的小喽啰给白卿拨开了一条道。   白卿点头感谢,拉着巧巧的衣袖打算上楼。这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——夫人留步。   白卿回头看,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,一身青衫,枯瘦如柴,但双眼却很有神。   “您的东西掉了。”双手递过来一只白绸做的小袋,正是白卿刚刚在胭脂铺香料。   白卿看看自己手上的紫竹篮,确实少了一包,明明刚才都绑得很紧,怎么会掉了呢?抬头再看一眼这瘦弱男子,“谢谢。”接过绸袋时,白卿略微顿了一下,因为绸袋底下还附了一样东西,她没有立即拿出来看,只是转到楼梯的休息平台后,才略微瞅了一眼—— 是一块椭圆形的木牌,上面只有麒麟等祥兽的图样,唯一的字就是“戊子年”,不像是什么令牌。   带着狐疑,白卿来到二楼,李伯仲正跟郝亥他们闲聊,儿子正趴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。   “弟妹来啦!”郝亥等人招呼一声。   白卿点头微笑,算是还礼。   “李老弟,你们一家好好吃顿饭,哥哥我先走。”郝亥起身就要走。   “一起吃吧,都到这个时候了。”   郝亥其实也就是客气客气,并没打算走,听了留他的话,哈哈笑两声,“成,我再去找两个好吃的菜,保准老弟你没吃过。”   趁着郝亥他们下楼找菜的空挡,白卿把那块木牌放到李伯仲的手里。   “哪儿来的?”李伯仲捏着木牌看了两眼。   “刚在楼下,一个穿青衣的书生给的。”白卿从他怀里抱过熟睡的儿子。   李伯仲手搭在下巴上搓了两下,似乎在考虑什么事。   这时,郝亥等人也转了上来,手上还拎着几坛酒。   “老弟,今天没什么事,咱们兄弟喝几口。”郝亥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,就想动手开坛子。   李伯仲打住他的动作,“酒待会儿再喝,我想先见个人。”   “什么人?”郝亥莫名其妙。   “黑甲,你到楼下找个穿青衣的书生,操汉东口音的,找到了,请他上来。”   黑甲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郝亥送给李伯仲的跑腿,挺机灵的一个孩子。听完李伯仲的话,放下酒坛子立即下楼去了。   大概一刻之后,黑甲就把刚才那个青衣书生带了上来。   见到李伯仲后,那书生抱拳深深一鞠,“小人周显,见过王爷。”   王爷?在坐的人,除李氏夫妇外,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,什么王爷,哪来的王爷?   “胆子不小啊,敢这么光明正大来找我。”李伯仲伸手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座位。   那个叫周显的到也不躲让,撩衣襟就坐了下来,“王爷既然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召见在下,想必也没打算避着谁的耳目,所以在下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。”   李伯仲笑笑,“秦渠果然看不起我李伯仲,只让个小小的都尉来敷衍。”这个周显,他早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了,他曾是汉东世子秦渠的读伴,一个表里极不相符的人,长相文弱,却是个武将。   周显摇头淡笑,“王爷说笑了,我家世子爷是怕妨碍了王爷的事,不好贸然来访,让小人前来,是想打听王爷什么时候有空闲,也好过来拜访。”   李伯仲的手指在茶碗边沿敲了几下,“我一直都很闲。”这意思是,他一直在等着汉东来人呢,不必再来试探他打不打算见他们。   周显起身抱拳,“好,在下会将王爷的原话告之世子爷。”   李伯仲倚着椅背,给周显打了个请。   周显躬身之后,下楼。   周显一走,二楼突然变得静悄悄的,因为在场的人还在傻眼。   “郝兄,咱们喝酒。”李伯仲随手开了一只酒坛子。   郝亥哪里还有心思喝酒,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会是李伯仲,他怎么就成了李伯仲呢,再说李伯仲到这儿来干嘛……   郝亥的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,他是想问他这个李伯仲跟汉北那个李伯仲是不是一个人,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。   李伯仲呵呵笑了起来,“兄弟们,对不住,我跟大家瞒了件事。”   而且还是件大事——白卿默默在心里给他补了一句,随即伸手舀了半勺酸梅汤给刚睡醒的儿子,小家伙酸得眉头皱的老高……   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跟这些人解释。   ***   傍晚,夕霞异彩,柳梢挂风,走在溪水浸过的卵石上,白卿不得不抓着他的衣袖来平衡身体,免得一脚踩进水里。   他说很久没看风景了,让她陪他看。   他要看风景的地方一向很难抵达,总要经过一番折腾才行,但——每一次他都不会让她失望,当年在南历山如此,这一次在秦川也是如此。   站在断崖上,向西眺望,夕阳下,浓绿辽阔,山水相依,像极了一幅着了色的江山水墨。   他独爱这种登高望远的方式,尤其是站在陡峭的山崖上,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,却又是无限辽阔的风景。   见他的脚尖踩在断崖边沿,再往前一步就是无边的深渊,白卿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指。   他没回头,只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,倒退半步,仍旧站在悬崖边缘。   晚风起,两人的衣裾翻飞纠缠着。   “为什么把那些花还回去?”看了半天,他终于回过脸,夕阳给他的侧脸上镶了一层红晕。   “那些花要好久才能开,等不到,所以只有还回去了。”早上她在花市买了好些香菊,吃过午饭后又都还了回去。因为她本来是以为他们会在这儿待到秋天的,可他却把身份都暴露了,向来应该不会在这儿待久才是,所以她就把花苗都还了回去。   “喜欢就买,等不到,也可以把花带走嘛。”   “还是算了吧,移了根,未必能长出好看的花来。”   “那就在这儿等到花开为止。”   白卿笑,“连风景都看了,还能等到花开的季节吗?”这男人看风景都是选时机的,看完风景他就要照着这幅风景拼杀一番,怎么可能有时间陪着她等到花开的季节?   李伯仲笑一笑,伸手将她揽在身侧,她一直都很了解他,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,她就知道他什么是时候高兴的,什么时候是生气的,有时连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。   “你要是个男人,我非杀了你不可。”他不喜欢被人看透的感觉。   “这么说来,那个方醒岂不是该死?”那个人也知道他在想什么。   “不一样。”方醒猜到的只是他的打算,却不明白他的一颦一笑是什么意思。   “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猜对。”她也只是跟在他身边久了,看着他久了,才会明白一些事而已。   “还是不一样。”额头抵在她的额上。   “……”白卿失笑,这个人高兴过头了,就会胡言乱语,看来他又要做什么大事了,而且把握还非常大。被人挤兑、胁迫了这么久,终于轮到他翻身了。   四十八 大秦川 四   在秦川的西北,有个名叫晓立的地方,这里到处都是桂树,房前屋后,山坡路旁,每到三秋之际,便是四野芬芳。   就在这样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,白卿跟儿子被送到了晓立,然后他离开了,没说要去做什么,只说少则七八日,多则半个月,他就会回来……   ******   这是老头第一次现身于李伯仲面前。   他们俩曾多次“合作”过,当然,是李伯仲吃亏更多一些。   不过今天就另当别论了,今天是老头亲自上门“拜会”,因为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,他的东立突然有些失灵了,不但遍及各地的消息网渐渐不再有消息传回来,甚至连人都不见了,就在他信誓旦旦的打算把李伯仲终结于秦川时,自己却被莫名奇妙地绊倒了,栽了个至今还不知道有多大的跟头。   “王爷的命比在下的值钱。”老头其实并不老,三十不到的年纪,面貌清俊,一头银发,满身的阴郁之气,说话声音还有些沙哑,此刻他正坐在李伯仲的对面,他的身后站着东立的两大高手,而李伯仲的身后也有两个人,一个是垂首侍立的雷拓,另一个是半倚在椅子上的银翼,这四个人已经完全处在勃 发的边沿,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一场生死之战。   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?”李伯仲吹了吹茶水里的茶叶沫,饮下一口。   “不,我来是想跟王爷说,杀你,不难。”就是此刻,他依然有胜算。   “这话我不只听过一次了,说点新鲜的听听。”   两人相视,长久的静默……   最终还是李伯仲先开了口,“我来秦川并不是为了你。”这一点他还不够格,“不过你是挺让人不喜欢的。”所以,他要杀他。   老头那清俊的笑纹更深了几分。   李伯仲继续道:“本来我挺赞赏你做事的手法。”果断、狠厉,还带着九分的精明,“可惜,你太贪财,眼光也不够高。”他曾想过也许可以不杀他,他喜欢有才有魄力的人,这人有才,只可惜没有魄力,而且过于贪财,这样的人容易变节,容易临阵倒戈,不值得大用。   “所以,王爷打算杀了我?”   “对。”他没理由让他活下来,让他活下来,就意味着他跟他身边的人将会面临更多的危险。   “就凭他们两个?”眼角扫过雷拓和银翼。   李伯仲笑笑,没答话,起身离开——他还有一场更好的戏要看。   老头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易离开,今天他既然来了,就做好了打算,即使谈不拢,也不能让这姓李的走出秦川半步。   李伯仲一跨出门,门便哐当一声合了上去——被人踹的。   雷拓、银翼,一个是李伯仲最近身的护卫,一个是东立曾经数一数二的杀手,身手当然都不弱。   而老头跟他的两名手下也不是吃干饭的,刀光剑影之中,小楼的门窗四散飞落,楼里的人也接二连三跃了出来。   老头的最大目标是李伯仲,但被银翼缠着,他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,待到终于能抽身时,急速倒退数十步,来到李伯仲身前,抬起左手——他左手擅使一种钩状利刃,总共四条,绑在手腕上,形同手指,此刻直对李伯仲的前心刺去——   李伯仲并没有闪躲,兵刃闪烁之间,他厉目望进老头的眼底——   十步开外的雷拓因为担心,稍稍有了些松懈,被对手一剑刺中了左肩。银翼也侧过来一眼,因为老头的动作太快,他也来不及阻止。   都以为这下李伯仲不死也会受伤,可没有,就在距离李伯仲的前心不到一寸的位置,老头突然反身跃后了一步,他的脚一着地,三支弩箭也随即定在了离他脚下一尺远的草地上。   也就是说,刚才他的刀一旦插入李伯仲的前心,那三支弩箭也会定在他的身上,所以他放弃了,放弃了跟李伯仲同归于尽的机会,同时也失去了杀李伯仲最好的时机。   李伯仲好笑地看他一眼,他果然没有猜错,这个人没有魄力,不值得留他。   当然,接下来依旧是一场恶战,李伯仲有埋伏,老头也不可能没有埋伏,李伯仲的人是训练有素的护卫,而老头的人则是武艺高强的杀手,谁会赢呢?   两军对阵,毕竟不比单打独斗,勇猛之余,还要讲究应对之策,东立的人确实个个都是高手,但他们毕竟不是对阵的军人,不懂配合,而且最要命的,他们的血肉之躯再强壮,也强不过射程五十丈的弓弩。李伯仲身边的每一个护卫,几乎都是从他的东军亲自挑出来的,他要求的第一件事,就是全部人都必须擅骑射,因为他们不只是他的护卫,他们更是汉北的军人。   ***   踩着打斗声,李伯仲跨上黑鬃马,顺着小道往北奔去。   此刻,就在山的另一边,一场真正的大战正在进行,这可比小楼外的打斗有看头多了。   李伯仲之所以来秦川,最大的目的并不是众人设想的那样——他被东立逼急了,要彻底灭了这个小组织。   他是要灭了这个组织不错,但还不值得为它大老远跑来秦川晃荡,老头的脸还没有这么大。他真正的目的是来观战,并顺便搅和的。   在秦川的这几个月,他明目张胆的加入东立,引来的可不只有老头的视线,还有汉东、东齐的视线,堂堂的汉北王突然出现在秦川,怎能不让人不挂心?所以东齐暗中来了,汉东也悄悄送来拜帖。   东周被李伯仲拖残了,岳东一代的势力也紧跟着均衡了,势力一均衡,就有人开始想入非非了,汉东、东齐在秦川的问题上开始摩擦不断,李伯仲挑准了时机在摩擦最激烈的时候来到了秦川,因为他要跟人结盟,他还要让岳东一带不得安宁。   只有岳东一带不安宁,汉北才会安全,因为没人还能顾得上他,而汉北安全了,他才会有时间存钱存粮,存实力。   汉西笑话他们汉北没本事赚钱,那他这次就学一回娘舅的本事——跟人做买卖,别忘了他身体里也有一半赵家的血统,他们能做得事,他也会。   既然汉北除了铜矿什么都没有,那他就拿这些铜矿来交换。白铁虽是好东西,但东西太少,尚不成气候,刀枪剑戟等军需之物仍然以青铜为主,要打仗,要争天下,必然要购得足够的青铜矿石,一旦岳东一带乱起来,各诸侯必然要跟着储藏军备。   他的钱,就要从这些诸侯的身上掏出来。   因此,他一定要把岳东一代搅乱。   ******   跟在李伯仲身后观战的是郝亥这班人,在得知李伯仲的真实身份后,这些人待他都毕恭毕敬的,只有李伯仲丝毫没改变,依旧与他们兄弟相称,让这帮混混们受宠若惊。   “郝兄,坐。”李伯仲拍拍身边的石板,示意郝亥坐下。   郝亥憨笑两下,盘腿坐下来。   “想请郝兄帮我个忙。”看郝亥的视线依旧很温和。   “李……李兄弟,你只管说。”叫李兄弟还真是不顺口,而且没底气。   “我在秦川待不了多久,可能没几天就要离开,我想把‘东立’交给郝兄来管。”   “……”东立……东立交给他?郝亥呆若木鸡,他不过就是辽远镇上的一个混子,哪能管得了东立,“我……这怕管不了吧?”   “管得了,郝兄为人仗义,对秦川大大小小的帮派、暗门都很熟悉,笼络起来比较容易,何况此东立非彼东立,不再是杀人买凶的组织,用不着多么武艺高强,不用紧张。”拍拍他的肩膀。   “不杀人买凶,那——东立要做什么?”东立几十年来可都是做这个的啊。   “买卖另一样东西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   李伯仲笑笑,稍稍凑近郝亥的耳侧,道:“消息。”   “消息?”   “对,消息,诸侯高官、王庭军帐,什么消息都行。”诸侯之乱即将开始,正所谓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不殆,这个“知己知彼”可不就是消息嘛,买卖这东西不但能赚钱,还能让他掌握到各诸侯的动向,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把东立全部摧毁的原因。   他跟郝亥入了东立,把老头的视线引到了他的身上,趁着老头捉摸不定之际,把东立外面的网络切了个干净,重新换过血之后,编成新的东立。他之所以费这么大劲,就是想它为己所用。   而之所以把这个新东立交给郝亥,不只是因为他对秦川的熟悉,还因为他忠诚、仗义、唯才是用,他甚至能将自己的位子让给别人,这一点他很赞赏,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,他需要一个能镇住秦川的汉子,这一点,他很看好这个郝亥,他有那股气概。   “这么精细活,我怕做不来吧?”郝亥有些不自信,他毕竟就是打家劫舍的主。   “没关系,会让人来帮你,总能学会的,郝兄你只记着一点就行,不管汉东还是东齐,秦川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方。”只有这样,他们才会争执不断。   郝亥不是太明白,但又有些明白,处在模棱两可之间,“非要让我来吗?”   “非大哥你莫属!”   郝亥听罢大笑,生平第一次听人说“非你莫属”,真够提气的!   山上,正谈笑风生,山下,厮杀声响彻山谷。   夕阳重彩,半侧入云,半侧红。   ***  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夕阳下,李伯仲回到了晓立,顺着落满桂瓣的羊肠小道,回到了那间桂木搭建的小屋。   隔着竹篱笆,他看向白卿手上端得桂花酿甜藕——   “要尝尝吗?”她问。   他伸手捏下一片放进嘴里,香香的,甜甜的。   四十九 美人 一   离开晓立的路上,路过一间寺庙,白卿进去上香祭拜,她并不信神佛,但她却十分虔诚。   庙门口的卜卦人赠了她一支签,因为她给了不少香油钱。   当她从庙里出来时,他正坐在马上,儿子则吊在他手里,他们喜欢这种玩法,虽然她不喜欢。   爬上车前,她递了件东西给他,是块雪白的石头,石头上刻了个墨色的“安”字,还系了一条红线,像是保命符之类的东西,他从不带这玩意的,“你求的?”想不到她会给他求这种东西。   “和尚送的。”送了一支签,还有一块平安符。   他笑笑,将石头绕到手腕上,没再说什么,“签上写了什么?”指了她手中的签纸问。   白卿将纸展开给他看,上面只写了两行字:   枫落其华颜如玉,桥前暂留御马石。   “说什么意思了吗?”这两句话到挺有意思。   白卿摇头,“那和尚说他不解签。”既然人家说不解,她也没再追问下去。   李伯仲弯身下马,将儿子放到马车上,并伸脚挡着他的去路,防止这小子背着娘亲偷偷去抓车辕。   从这间小庙再往西走,就进了汉东地界,车是他驾的,她也没问他为什么要去汉东。   靠着软枕,在马车的轻微摇晃之间,她昏昏入睡,醒来时,天色已灰,低头看看儿子,睡得正熟,轻手轻脚地爬出马车,挨着他身边坐下。   “外面冷,你进去吧。”已近深秋,早晚都冷的很。   白卿看着他的侧脸,没答应,因为她好奇他为什么会带着她们母子四处跑。   “看什么?”猛然凑过来,白卿甚至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天际的星辰,想不到他的眼睛也可以这样的纯净,纯净到能看见星辰的光彩。   她笑了,真心的笑,因为他眼中的那点星辰。   马车上了进汉东的官道,官道是凿山而建,所以道两旁围满了树,此时月亮刚从树梢跃出,照在官道上,明晃晃的白。   周围静谧的很,只有风声,马蹄声。   马蹄声戛然而止,因为男人的欲 望被这美丽而静谧的夜色给唤醒了……   唇齿相触之间,他像是恨不得把她吃掉。   “车……”白卿的手心挡在他的唇上,呼吸不稳,他们只顾着下车自己痛快去了,把车给忘了,车上还睡着儿子呢。   马儿只是信步往前吃草而已,只怪他们亲热的时间太久,所以才会落下这么长的路。   柔白的月光下,男人拉着女人的手缓缓往前去赶他们的马车,途中轻声细语着,不知在说些什么,每次临近马车时,男人会故意放慢脚步,然后等马车再远一点,他们再继续往前赶。   “真走不动了。”走了大半个晚上,白卿实在是累了,只能拖着他的手腕,借着他的力气继续往前。   他回过头看来一眼,那眼神让白卿突然有些担心,赶紧松开他的手,却已来不及,整个人被抱了起来,数声浅笑过后,白卿被放到车上,这真是不成体统,恐怕连青楼艳姬也不会跟男人这般玩笑吧?他们却做到了。   他今晚真的是很有兴致,玩乐的兴致。   “听到什么声音了没?”趁着她给他披斗篷的当口,伸手揽过她的腰,让她挨着自己坐下。   “什么声音?”白卿正给他系斗篷带。   “有狼。”声音很轻,带着笑意,似乎是在她的耳侧呢喃。   听到这些,白卿虽然不至于被吓到,但也不会像他这样儿戏,狼毕竟是野兽,它可以置人于死地。   “害怕了?”看看她微微停滞的动作,不禁生笑。   点头,她当然害怕,她怕一切伤害到她亲人的东西。   “有我在,也怕?”   有他在是好很多,可他也是人啊,是人都只有一条命,“你也只有一条命,没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”   “所以你才给我求了个保命符?”怕他丢了这条命?   “……”否定是没用的,因为那东西确实是她给他的,她只有点头。   “进去吧,外面我来处理。”他很满意她的回答。   白卿缩回马车,脑袋里有点空,下意识的搂过儿子发呆,小家伙白日里跟父亲玩得筋疲力尽,睡得相当好,雷打不动。   车外,李伯仲燃起了火把,在三四匹狼跟上之际,以松球沾上桐油,投掷出去,狼怕火,不敢上前,马车就这样出了山林,   ***  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,他们才在一座小镇上落脚,雷拓等人早已经在此等候,看样子他是要见什么人,因为雷拓送来的都是好衣服,光鲜亮丽的。   她有好久没上妆了,自从芽城之后,她就很少在他面前穿红戴绿。   儿子难得能乖乖站在一旁不捣乱,今天特殊,兴许是没见过娘亲这么打扮过,他觉得新奇。   “今天怎么这么乖?”点点儿子的小脑门,起身拾起华丽的外衫罩上。   小家伙扒在团凳上,仰头看着一身华服的母亲,不说话,就是看着,也许他觉得今天娘亲有点什么不一样吧。   ***   李伯仲要见的人不是旁人,正是汉东世子秦渠,秦渠是汉东王的次子,汉东王长子七年前在京城病故,所以世子之位便到了次子头上。   秦渠之所以在此时约见李伯仲,一来是想与汉北结盟,汉北自从在芽城大胜东周后,在诸侯中的地位日渐攀升,汉东、汉北互为近邻,眼下汉东跟东齐摩擦不断,不想再多增敌人,所以他们选择与汉北暂时结盟。再来,秦家还想从汉北得到更多的铜矿,储为军用。   所以两个男人一见面,便谈的十分投机,只余两个女人对坐。   几乎是第一眼,两个人女人便嗅到了彼此身上相同的东西——她们都不是出身清白的女子。   秦渠带来的这名美丽女子名唤锦彤,她与白卿差不多的出身,只不过她并不是陪着自己的男人来赴宴的,她是打算被送给来赴宴的李伯仲的。   不知道谁传的,说李伯仲好美色,所以不少细心的人会认真给他准备。据说东齐就私下送了位美人给他,所以汉东也不能落下,非要秦渠带上这么个女人来。   没想到的是,人家汉北王身边并不缺人,秦渠见到白卿的第一眼,就没打算再提这个锦彤的事。   所以这女子的身份有些尴尬,她不清楚自己要以什么身份跟人交谈,唯有笑。   是夜,白卿对着铜镜卸下一身的华丽后,转脸看向躺在床上看信笺的他,“你是知道那女子身份的吧?”   李伯仲的视线从信纸转到她身上,停顿了一下,似乎是在想她口中的那女子是谁。停顿过后,才点头,他当然知道那女人是干什么的——送给他享用的,在秦川时,东齐的官员就给他送过,而且不只一个,让雷拓都给吓跑了,那小子以为半夜进来的人是想对他不利,差点把那些女人的喉管割裂。   他为此还特别夸赞过雷拓,做得不错。   “为什么不收下?”笑着问的,因为她也是被人送给他的礼物。   “太丑了。”他如此答,答完随即转回去继续看他的信。   太丑了……这回答挺有意思。   白卿笑笑,起身来到窗边,伸手合上窗。   然后爬上床,蜷缩在一角——跟他同榻时的习惯,好久好久之后,他才看完河下送来的信笺,然后灭灯、侧身、拉过她的细腰,入睡——   五十 美人 二   白卿很喜欢那个叫锦彤的女子,不只因为她们的出身相似,还因她们的身世也如此雷同……   满月的晚上,他带她出门散步,他散步并不是为了散心,多半是为了想事情,而且还是想些复杂的事情,不能让人打扰的,但却拉着她一道,两人闷闷地走出去,然后再闷闷地走回来,什么也不谈,什么也不说。   开始是他拉着她的手,到后来,就成了她拽着他的手臂,因为走得累了,需要借助他的力气。   夜晚的景色很迷人,亮白的月,鱼肚色的小道,闪闪的溪水,墨绿的竹,还有……女人的哭泣。   白卿拽紧他的手腕,两人停在了竹林的东侧,而竹林的西侧是哭声的源头。   她到不是因为好奇才停下来,而是因为发出那哭声的女人,她认识。   李伯仲对这种非礼勿视的事并不怎么热衷,所以他不打算在此多做停留,反握过她的手想就此走人,结果接下来的男声阻止了他的脚步。   “这件事,我不能答应你。”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很容易辨认,就是那位打算明天早晨起程去秦川督战的汉东世子秦渠。   李伯仲之所以停下来,不是因为想偷听,而是由于往前走就是叉路口,现在走过去很容易会被发现,到时他怕秦渠的颜面上不好看,毕竟是汉东的世子爷,深更半夜跟个非妻非妾的女人在野树林里,不成体统。   “公子您放心,我不求您能放了我的家人,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到立岛,您吩咐我做什么都行。”女子柔弱的颤音被微弱的希望激成了坚强。   男人无声,也许是在思考。   “我知道那位王爷没看上我,可是——我跟那位夫人很投缘,我可以求她,让我做个使唤的丫头都行,我会有用的,请您不要把我送回去。”送回去就表示她毫无用处,毫无用处,她就没有跟人交换的筹码了,女人,在这种时候最可怜,如果连身体都不能挽救自己,她还能靠什么呢?   白卿暗叹,如果当年他不是急于想摆脱跟岳梓童的婚事,恐怕她也没机会进李家的门,她跟这个锦彤唯一的差别就在于她幸运的选对了时机,在他最需要一个名声狼藉的女人的时候,她站到了他的眼前。   命运还真是个会作弄人的东西。   “你回去吧。”秦渠最终也只给了这个可怜女人一句话。  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……公平,你对他没有价值,他便不会付出钱来买你的尊严。   听着林子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李伯仲侧过脸瞅了瞅白卿,她正在发呆,或者说胡思乱想。他没打扰她的发呆,只是攥着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。   见她神色恢复正常,他才开口:“想什么了?”   “在想——当年初见你的时候。”   当年初见他的时候……说真话,他还真记不起来了,他对她当年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时间有些模糊。对她的记忆应该是从她递给他毛麾的那晚开始的,因为那是第一次有女人亲手给他做衣服。   “那会儿,你还很年轻。”白卿笑着头看他,当年她初见他时,他眉宇间还没有现在这般的沧桑感,那会儿他还是个雄心万丈的世子爷,没尝过败北的滋味,也没试过跟天下人作对的艰难,如今——他都试过了,而且把尝试的结果都写在了眉头里,然后刻化入骨,沉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,等着勃 发的那一天。   “你到是没变。”她还跟初见时一样,眉头一低,天下跟她无关,眉头一抬,站在一边看戏。   “我也会老的,而且很快。”女人的容颜只有一季,花开的越艳,越容易化成灰,因为艳丽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。   “谁都会老,不只是你。”   白卿倏然抱住了他的手臂,像个小女孩,“等我老了,送我回芽城吧,我想留在那儿。”死在那儿,她安心,因为那儿埋着她的家人。   李伯仲默默不答声,良久之后才道:“那你有的等了,我至少还能活三十年。”   白卿将额头抵在他的衣袖上,不知该哭还是该笑,他要她等三十年,“你还打算白头到老?”她也只是在说笑。   “你没这个打算?”他看着她问。   “……”白卿语塞,她确实没这个打算,可是说出来,他一定不高兴,然后就会生出好多事来,所以她答:“有。”   李伯仲哼笑,他知道她在说谎。   ***   那个叫锦彤的女子最终还是被带走了,不知道会落得如何的下场。   有人作比,白卿才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,至少她卖身的男人还打算再留她三十年,虽然不知道这三十年里会有多少变数,但他至少这么说了。   离开汉东的小镇,他们重新回到了他的地盘。   让白卿意想不到的是,她居然见到了白致远。   “卿儿——”白致远激动地手足无措。   白卿也十分惊喜,她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,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   “昨晚刚到。”   李伯仲跨进门来,后面跟着蹒跚学步的儿子。   白致远依旧怕他怕的要命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。   “叫舅舅。”指了白致远,李伯仲对儿子如此一说。   小家伙眨着大眼睛望望眼前这个憨实的男人,还真发了声“舅”的字音。   这一声舅舅把白致远叫得有点懵,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答应了。   “坐。”李伯仲示意对面的座位。   “……” 白致远闷闷地坐了下来,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到白卿跟那个小男孩的身上。   “回过芽城了?”李伯仲的问话。   “回过了。”白致远答得心不在焉,因为那小男孩跟白卿叫了声“娘亲”!   那是卿儿的儿子……   也是眼前这位汉北王的儿子……   白致远终于明白,为什么他会让小男孩叫他舅舅了……   只是——他们什么时候成亲的呢?   ***   “致远会在这儿呆多久?”对着刚进门的李伯仲,白卿第一句话问得就是白致远。   “明早就走。”伸手勾住她的腰,阻止她出去。   “我关门呢。”她不至于这么晚去看白致远,尤其当着他的面。   李伯仲缓缓松开手,白卿这才伸手合上门。   “明天你要回河下吧?”伸手解下他腰上的玉带,随口一问,问得不再是白致远的事,而是他的。   “嗯。”张开双臂,眼睛望着墙上的某个角落,由着她打理自己。   “我呢?留在这儿?”   “嗯。”他低头看着她,更像是在打量,明天一早他就要回河下,不带她回去,有不带的理由,“下次回来,可能要等到过年了。”   “……是嘛。”白卿把玉带叠好,放到床头……   他说的不错,再见时,确实是新年,不但是新年,还有新人呢。   五十一 美人 三   白卿住得地方叫青合,离河下不远也不近,在河下的东南,西平的东北,芽城的正西。   李伯仲离开的两个月后,佟嫂母女俩从河下来到青合,白卿这才得知了一些河下的消息。   佟嫂说王府的西院已经完工,李府整个都搬了进去,院子很宽阔,当然,没有西平的那般华贵。   他还去了一趟京城,据说皇帝亲授了他北王的称号,举家欢腾来着。再有就是他身边多了位才貌双全,且会舞剑的英武女子,比她强,而且比她年轻,才十七八岁。   嗯,是个美丽的年纪。   不知道赵女莹有没有疯掉,走了个会唱歌的,又来了个会舞剑的,她这辈子似乎是闲不住了。   腊月三十,一年的最后一天,白卿帮儿子换上了新衣服,小家伙乐不颠的勾着敏敏的手出去玩了,她一向不给儿子定什么清规戒律,反正也没几年好开心的,三岁过后,等着他的将是什么样的严苛,没人想得到,所以她很放任儿子,至少让他有个愉快的回忆,人小的时候一定要活得开开心心,长大了才会有坚强的本钱、才会心有康庄,不能像她,满心的都是阴暗。   放走了儿子,对着镜子重新绾发,换上新做的白缎袍子,再裹上镶兔毛的披风,她要跟佟嫂上街去。   今天是除夕,最后一次大集,街上热闹着呢,当然,她不是为了去看热闹,主要是为了帮佟嫂的忙——她出钱给佟嫂在青合最热闹的街上开了间铺子,胭脂铺。   没了丈夫的女人,似乎对钱有种特殊的依赖感,佟嫂就是这样,所以白卿给她盘下了这间不大不小的铺子,就是为了让她能赚到属于自己的钱,心里有归属。   “你这么抛头露面的,要是让王爷知道了,会不会不好?”佟嫂掩上门,挡去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。   “你都把门关了,我哪里还有机会抛头露面?”白卿用手指沾了一盒香粉放在鼻端,眉头微蹙,“这香味儿怎么变这么浓?”这里很多香粉都是她调出来的,味道很熟悉,一闻就知道哪里变了。   “我多加了些料,就这样,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嫌淡呢。”   “太浓,闻久了不舒服。”试试在 百度搜索 书本网   “咳,老百姓擦香,还不是越浓越好,不然还买什么香粉,对了,一会儿对面茶楼里有唱戏的,听说是南边来的班子,热闹着呢,等一下咱们上楼,坐在二楼上,开了窗就能看到。”大过年的,男人不在身边,这丫头心里肯定孤单,就因为怕她孤单,她才答应让她来铺子里转转,只当是为了解闷。   白卿一边点算着木架上的香粉盒,一边答应着。   到了正午时分,对面果然热闹了起来,戏台子就搭在茶楼门口,整条街都围满了人,像是整个青合城的人都来了一样。   佟嫂在二楼摆了桌椅,把敏敏、阿邦都带了上来,然后摆上暖炉,沏上热茶,大戏也就开始了。   戏唱得相当精彩,不愧是有名的班子。   可没听到一半,白卿就不得不下楼去,因为阿邦不见了。   佟嫂吓得腿脚都不好使了,还不忘伸手打自己的女儿——都怪这丫头没看好。   白卿阻断了她的暴力,最紧要的时候,不能自乱阵脚,还是先找人为上。   一边吩咐小丫鬟去府里多叫些人过来,一边跟铺子里的伙计分头找人。   只是这人山人海的,那小子会跑去哪儿呢?白卿搓着手指——她是很紧张的,但是知道自己不能乱了方寸,要镇定,一定要镇定。   那小子喜欢打打闹闹的,喜欢刀枪剑戟那些玩意……刀枪剑戟,对了,刚刚台上有一段武戏——   白卿拨开人群往戏台子边上挤,好不容易绕到了大红幕布遮住的后台,结果被两个大汉挡在了门外——后台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出的。   “要命了,要命了,这是谁家的死孩子,竟把筝弦都弄断了,哎吆——这马上就要唱了呀,怎么办,怎么办啊!”后台一阵咆哮!   白卿听到这抓狂的咆哮,心安了两分,说不定那弄坏人家筝弦的死孩子就是阿邦。   趁着守门的大汉回身之际,白卿快步冲进了后台,后台此刻也是一团乱,一个穿紫色戏袍的中年妇人正攥着筝弦直跺脚,她对面站得那个眨着大眼睛的小男孩可不就是李家的长公子嘛!   白卿深深叹口气——安心了。   小家伙望见了娘亲,笑得跟朵花似的,怀里还抱着一把长长的花枪,好像并没被咆哮吓到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了?该上场了,怎么都杵在这儿?等人拆台子是吧?”班主吆喝着。   “当家的,你看这些筝弦,全断了,还唱什么呀!”紫袍妇人把筝弦往地上一扔,可把那班主给急坏了。   “这——这怎么了?”   “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,进来就把兵器架子弄翻了,还全倒在了琴架上,一会儿的‘清平调’‘簪花词’还唱什么呀!”   那班主不禁大怒:“谁家的孩子?怎么进来的!”   “我是他娘。”白卿挤进现场。   众人的视线一下都集中到了她身上。   小家伙却还向娘亲炫耀他的战利品——一根花枪。   “放下——”白卿沉声对儿子说出这两个字,面目严厉,她鲜少这样的。   小家伙仰头望着母亲的脸,不说话,也不松手。   白卿眉头微蹙——   最终小家伙还是屈服了,把枪扔到地上。   接下来,她并没有当众教训儿子,因为人家现在很忙,没时间看她打孩子玩。   赔钱是小事,关键是外面的戏要接着唱,就是现去买琴都赶不及,更别说青合这种地方未必有琴行了。   白卿赶紧吩咐赶来的丫头,让她回去把家里的古琴搬来。   “可这下一场戏怎么办?”班主摊手,外面成百上千的人可都喊着要听“清平曲”呐,就是有琴,这搬来也要时间啊。   “是清平曲?”   班主下意识的点头。   “那倒好办。”   众人诧异,没琴弦、丝竹,怎么个好办?   “有竹笛么?”别的不敢说,这些曾经用来维系生存的技艺,她还是能倒腾一下的。   有人递来竹笛。   “用竹笛吹奏即可。”   “……”众人互望,清平曲是出了名以筝乐演奏的,笛子怎么能代替?这不是砸自己的场子吗?   这时外面开始催了,再不决定,这大过年的,他们可就真要两袖清风被赶出青合城了,班主硬着头皮挥挥手……   ***   李伯仲之所以停下脚步,是因为他认出了那戏台上的一个人,一个女人,他的女人。   这“清平曲”他听过,在京城的太尉府,她在那些存心侮辱的达官贵人面前唱过一次,结结实实地把满屋的人骂了个遍,连他一起。想不到今天又听到了,只是这次,改了词,也改了调,把婉转的凄怨变成了愉悦。   清亮的笛音、低低的鼓声,加上那些衣衫翩跹的舞者,和还算可听的歌声——确实不错。   “这是什么班子?”李伯仲身后一个穿男装的娇小“男子”,歪头问雷拓。   雷拓默默不吱声。   这时,台上的歌舞刚止,台下一片叫好声。   班主笑得嘴都合不拢,赶紧迎向下台的白卿。   白卿将手中的手鼓递还给乐师,并顺手放下了戴在脸上的面纱。   “我第一次知道清平曲也可以这么唱,夫人真是高人。”   白卿从紫袍妇人怀里接过儿子,“清平曲本来就是太平盛世的曲子,应该唱得欢快些的。”   “是是是,我们也是跟着京城的曲风唱而已。”班主还想多说几句,却被一高大男子隔到了一边。   “夫人。”雷拓向白卿微微欠身。   白卿微愕,雷拓在,也就是说他回来了……   ***   “爹爹。”阿邦隔了老远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父亲,硬生生从雷拓怀里滑下来,跑到父亲的腿边,不是为了跟父亲亲热,而是翘脚去够老爹腰上的佩剑——李伯仲今天居然佩剑了。   白卿的视线在他身后那个娇小“男子”身上扫过一眼,最终落到了他的脸上。勾起嘴角,奉送他一个美丽的微笑。   李伯仲身后那个娇小“男子”歪着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女子,她就是三夫人了吧?一直听说这三夫人是狐媚的女子,今天她终于是见到了——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花红柳绿,出奇的,她穿白缎,戴翠绿的发簪,一脸的干净,虽然笑起来旁若无人。   “怎么这个时候来了?”她的声音很柔顺。   “我不是说过年回来?”王爷的声音很低。   “佟嫂的铺子。”她指了指对面的胭脂铺。   王爷侧脸看了看,没做评价,回脸问她:“还要玩吗?”   她笑着摇头。   “那就回家吧。”王爷弯身抱起了地上的儿子。   ……   娇小“男子”傻呆呆地站在原地,望着渐行渐远的那对男女,忽而转头问雷拓这个榆木疙瘩,“她看到我了吗?”   雷拓终于看了她一眼,“陆小姐,请。”   陆小姐先是皱鼻子,随即咧嘴笑,“你终于开口跟我说话了啊。”   雷拓不应该说那句话的,他有些后悔,可来不及了——   “王爷对这个三夫人好像真的很好,我要是真嫁过来,岂不是很可怜,不但要遭王妃她们排挤,连王爷也不理我……”陆小姐跟在雷拓身旁,一路自言自语过来,偶尔还会问他一句“对不对”。   一跨进门,雷拓便急匆匆对这位陆小姐深深一躬,然后转头走人。   “你走了,我怎么办?”陆小姐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。好像没人打算理她。   早说不能来,父亲却偏要她偷偷跟来,这下好,没人理她,她要怎么办?   五十二 他那声色犬马的生活   云阳楼在魏的属地内,离青合城不算太远,它是运河南岸最有名的风月场所,多少官宦子弟排着长龙去那儿烧银子,据说占了云阳楼的当家姑娘,比占了一座城池都风光。   腊月二十九这天,李伯仲就被邀到了这里,邀他的人是刚继任的魏王,四十多岁的年纪,长相挺精神,就是有一点——瘦。   魏王之所以邀李伯仲到云阳楼,主要是为了掩人耳目,暂时还不想让人知道魏跟汉北有关联,当然,如果李伯仲能喜欢这儿那就更好了。   魏在诸侯中的地位并不高,一没有剽悍的军队,二没有傲人的财富,充其量,一个附属的料,这么多年,他们也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,谁强了就跟着谁。本来他们是东周的附属,如今东周颓了,汉西离的远,鞭长莫及,汉东、东齐又在狗咬狗,所以他们就找上了汉北。   “不要问,只管把这儿最好的姑娘都叫进来。”魏王身边的随从如此吩咐云阳楼的老鸨。   老鸨一双眼可是精亮的很,看这些人的架势,心里明白这屋里的人物不小,可不小到什么程度,还要再打量看看,“老爷放一百个心,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,它就没有不好看的姑娘。”   老鸨摇着团扇下楼,对楼梯口的老妇附耳几句,没多会儿,四五个妖娆的女子就上楼去了,老鸨则倚在楼梯口的镂刻屏风前等着,果不其然,没多会儿功夫,几个女子就下来了。   老妇朝楼上努努嘴,“门没进,就被赶出来了,挑的很。”   老鸨半摇着团扇,笑得得意,可不就被她猜中了,看来今天确实来了有钱的金主,这几个丫头虽不是云阳楼最漂亮的,可还没被退过呐,“去,把宝童她们几个叫上去。”   老妇点头,随即又叫了几个上去,照旧被退了回来。   “还换吗?”老妇问老鸨。   “不换了,现在就等他们自个找过来。”   大概到了掌灯时分,老鸨再次被叫了上去。   “哎吆,老爷您还不知道咱们云阳楼里的规矩,要见子轩她们三个,那都得提前订上。”老鸨一边陪笑,一边偷眼往门里瞄,可屏风挡着,根本看不清里面什么人物。   “要多少给多少!”随从只说了这么一句。   “咳,不是钱的问题,您是不知道,想见子轩她们的,都是些惹不起的人,我们这不也是不敢随便得罪人嘛!”   那随从冷笑……   ***   云阳楼的三位当家姑娘最终还是进了这三楼的雅阁。   确实是三个让人移不开眼的美貌女子。   李伯仲正半倚在小几上,望着眼前这一字排开的三名女子。   “老弟,先听段曲子?”魏王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,在京城时,也常常在这样的地方见那些朝廷大元,别看平时一个个衣冠楚楚的,真到了没人的地方,一个个比谁玩的都凶,至今他都忘不掉那一幕——老太尉扒了靴子被京城第一美人打脚底板的场景。   “客随主便,兄长随意。”李伯仲笑着谦让。   魏王问三位美人道:“可有名谱?”   为首的一位美人,向魏王微微福身道:“有。”随即从屏风后的木几上取下名谱,递给魏王。   魏王翻了两页,转头给李伯仲,“老弟,你来。”   李伯仲随手翻了两下,手指停在了“清平曲”上,“这个吧。”   魏王歪头看看,随即点头,“行,那就这个。”   唱清平曲的是女子,名叫子轩,正是这云阳楼的当家姑娘。无论相貌、身段,还是歌喉,都是绝佳的。更是把这“清平曲”演绎成了天上人间独一份。   魏王偷眼瞧瞧一旁的李伯仲,他听的挺认真,看来有门道,于是借故起身来到屏风外,交待随从,今晚把这个叫子轩的留下。   留下这个子轩自然没那么简单,那可等同于占了一座城池呢,可魏王愿意花这个钱,只要他李伯仲看上了。   丝竹之音渐歇,李伯仲瞅了瞅屏风处,魏王还没回来,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。   两名弹琴的美人也福身退了出去,只留下那个唱清平曲的女子。   良久之后,那女子起身,走到屏风处,缓缓放下湖绿色的纱帐,整个雅阁霎时蒙上了一层水色,分不清天地在何方。   李伯仲依旧半倚在小几上,看着这个身段曼妙的女子走过来,然后跪坐到他身边,伸手去解他的衣衫……   他的手指点在了女人的指甲上,没让她拉开自己的衣襟,他果然还是不喜欢风月之地的女人,可却喜欢白卿,真是奇怪了。   起身,然后径直出门,独留那个美丽女子跪坐在小几前……   魏王的钱白花了。   李伯仲也丢了一座城。   ***   出了云阳楼,李伯仲跨上马,魏王的随从赶紧出门相送。   “王爷您且慢走,我家王爷马上就来。”这人心里直犯嘀咕,这汉北王怎么这么快就要走,难道说是嫌弃那个子轩服侍的不好?   “夜冷天寒,不必劳烦闵兄起身了,就说我有要事,急着赶回去。”打马,走人。   “大人,那还要不要去通禀王爷?”   “人都走了,还通禀什么?”再说,此刻王爷兴许正天地一家欢着呢,还是等等再说吧。   魏王的人陆续回了云阳楼。   李伯仲则顺着大道往西而去,雷拓他们正在一里外的驿站等着,明天就是除夕了,他答应过那个女人过年回去,他就不会食言。   ***   除夕夜,吃过团圆饭,燃过爆竹,守完岁,当只剩下他们俩时,李伯仲忽而拉过白卿,让她跪坐在自己身侧。   “做什么?”白卿有点莫名其妙,衣衫刚解下一半,就被他拉了过来,头发散的到处都是,像个疯婆子。   李伯仲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盘扣,很明显是让她解。   白卿愣一下,继而生笑,不过还是一粒粒的解下了他胸口的盘扣。   “你唱得很好听。”这话是说她当年在京城唱得那首清平曲,在听过据说天上人间独一份的歌喉之后,他依旧如此赞誉她。   白卿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什么意思,是赞誉她在京城露面的那首清平曲吧?“去喝花酒了?”身上粘着酒气,嘴里问的是声色犬马的清平调,他定然是去过声色之地了。   李伯仲半眯着眼看她,不过还是点了点头。   “云阳楼?”   点头,“怎么说?”她竟能知道他去了云阳楼。   “离这儿最近,又最有名的,只有那儿。”他们这些王侯公子,当然不会去那些无名的小地方。   “不生气?”勾起她的下巴,让她正视自己。   “可以不回答吗?”   “不可以。”   “……”挪开他的手指,放在手心攥着,“王爷,妾身真得很难做人,既不能生气,又不能不生气,要我怎么回呢?”   “我只想听实话。”手指脱开她的手心,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。   “我恨去那种地方的男人。”   “嗯。”手顺进她的内衫,挑开那湖绿色的兜带,然后露齿笑,“卿儿。”   每次听他叫她的名字,她背上的汗毛都会竖起来。   “你得跟我死在一块儿。”缓缓拉开她衣衫,露出那双光裸的肩头。   “……”白卿唇片微张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   “不管今后恨我还是爱我,都得是那个结果。”俯身,在她光 裸的肩头上噬咬着。   他讨厌脂粉味,不喜欢声色场里的女人,却唯独喜欢她。   “……”她能说什么呢?她自找的,跟着他,粘着他,都是她自愿的,“那你可要吃亏了,我活不过你的。”   五十三 陆士元   陆依云是他第四位夫人的人选,年轻、貌美,出身也好,是汉北武将家的小姐。   之所以会选上这么个丫头,主要还是李家人的意志占主要,李伯仲共有三位夫人,正夫人无所出,二夫人只诞下一女,三夫人倒是生了个儿子,可众所周之的,这三夫人的出身不好,而且没有雄厚的娘家撑腰,即便是诞下了长子,那又如何?汉北王这么重要的位子,难道要交给一个歌姬生的儿子?真要那样,岂不被人笑话。   所以李家人积极主动地为李伯仲谋划能生儿子的女人,这女人不但要年轻漂亮、身体健康,还要家世雄厚,在这样的前提下,李家人最终选定了这个陆依云。   陆家是汉北武将世家,在汉北武将当中资历最深,也最得李家器重。但自从李伯仲继位之后,因为大肆精简文武官爵,并启用少壮派,使得这些深资历的世家受到影响,也因此,李伯仲的精简之路才会如此崎岖,因为他触动了汉北最中心的利益集团,好在最艰难的这两年都过去了。   汉北新军的逐渐扩充,使得汉北军政开始逐渐北倾——向着新都河下集中,李伯仲逐渐将大权收回自己的麾下,在这大势所趋之下,老牌的世家当然也要开始寻找出路了……   所以陆家很高兴自家的女儿能被选中,拉近关系最好用的一招就是联姻。   只是苦了陆依云。   ***   四月末,青合城外的滨水小镇上办了场法会。   去年夏秋季节,青合城遭了水灾,死了不少人,于是今年就借着逢四月庙会的时候,请了大庙里的师父来做法事,去去晦气。   白卿之所以过来,不是为了看热闹,而是因为李伯仲的母亲。   五月初是她的五十大寿,李伯仲亲口告诉她的,也就是说她也要准备一份礼物。   当然,她不用亲自去京城贺寿,因为他没让雷拓给她准备远行的车马。   对于他的母亲,她一直很尊敬,因为在她最难过的时候,是那位母亲陪在她身边的,而且,她是李家唯一一个没有嫌弃她出身的人。   白卿的礼物是一串琉璃质的佛珠,共三十六粒,每一粒都需要念上数遍经文,然后成串,开光。   从早上一直排到傍晚,白卿才从法师手中取回珠子。   今天陪她出城的是敏敏和雷拓,有雷拓在,就表示他来了青合。过完年后,年初二他就回了河下,直到前天才过来,而后天他又要进京为母亲贺寿去了。   “敏敏呢?”白卿把木盒放进车里,却不见敏敏。   雷拓正在解马缰绳,听她这么问,不禁四下看看,“刚才说要买什么东西,马上回来。”   说是马上回来,可等了半天都不见踪影,雷拓只好亲自去找,但又不敢把白卿一个人扔在这儿,所以只好将车和人一起带上。   马车好不容易驶出了柳荫小道,没成想,上了大道依然十分拥挤,眼见天色渐晚,白卿不免有点着急。   “小兄弟,车别往前面赶了,过不去,桥塌了。”一个挑货担的老农好心提醒雷拓。   “听说不少人掉河里了,也不知道淹着没,这又是庙会又是法事的,怎么还会出这种事!”有人搭了话尾聊闲天。   “人多呗,那小独桥平时走都颤颤巍巍的,今天这么多人,能不出事嘛,听说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,拦腰给砸成了两断,哎哩哩,河水都红了。”有人展示自个的博文广识。   虽说耳听为虚,可一听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,白卿心里就直打鼓,“我去看看。”爬下车,雷拓也来不及阻止。   不过五六十丈的路程,挤到桥边时,白卿已累出了一头汗。   好在眼前并没有什么惨象,只有两截断桥倒插在河中央,三两只竹筏正行在河中心——捞人的。   河岸上相当拥挤,几乎寸步难行——人就喜欢围观,不管好事还是坏事。   白卿顺着河岸一路打探,几乎看过了每个落水者,却并没有敏敏的踪影。   “小心点。”白卿的胳膊被人拽住,不然她就要下去尝尝河水的滋味了。   白卿茫然地回头看一眼,因为茫然,也因为夕霞浓墨重彩的映衬,让她看上去单薄的楚楚可怜,“谢了。”白卿对这个陌生男人微微颔首,随即回头继续寻找敏敏。   “大哥——”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挤到这男人的身前。   男人转头看看自己的妹妹,“不要再乱跑了。”   女子俏笑,“担心了吧?刚才还说再也不管我了呢。”   “这儿太挤,走吧。”男人为女子撑开人群,在离开前,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艰难前行的素衣女子。   “大哥,看什么呢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   ***   最终,还是雷拓先找到了敏敏。   隔着人群,雷拓站在高处向远处的白卿招手示意。   却没想到,招来的不只是白卿的视线,还有其他人的——   “雷拓——雷拓——”陆依云站在人群里,双手挥举。   雷拓的右眼皮连跳三下,装作听不见似乎也没什么用,因为她迟早会找过来,于是只有转脸看过去——陆家大公子也来了……   “雷拓,你怎么在这儿?”陆依云眉梢飞舞,完全不知道这话应该是对方问她才对,明明家在西平那么远的地方,怎么会出现在这儿?   雷拓没答话,只向陆依云身后的男人微微低首,这男人叫陆士元,陆依云的兄长,曾在廷尉府任过职,现任职于汉北西军,拜大将军,陆家人中唯一一个得李伯仲提拔的少壮辈。   “这么说,王爷也在这儿?”陆士元问雷拓的话。   雷拓点头。   “大哥,你看我没说错吧,我来这儿一定能见到王爷的。”本来陆家是打算送陆依云进京的,五月初不是李伯仲母亲的大寿嘛,想进李家门,当然要先见见婆婆啊,结果这丫头自己先跑了,幸亏陆士元跟得紧,不然就要闹笑话了。   “少说点。”陆士元眉头微皱,这个妹妹最让人头疼,也不知道她这性子是怎么生成的,跟陆家人一点也不像。   “卿姨——”敏敏低唤一声,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。   “三夫人。”陆依云也转头跟白卿打招呼,实际上她跟她并不熟,只是过年的时候见过一面而已,随后她就被雷拓送回西平去了。   而白卿也只知道她姓陆,还有就是她可能是他第四位夫人的候选人,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不过既然人家都这么叫她了,也只好点头。   “这是我大哥。”陆依云指了指身后的男人。   白卿看过他一眼,同样的颔首见过。   嗯,这人有点面熟,好像在哪儿见过。   她完全记不起来这个人就是刚刚在河岸边拽了她一把的那个男人。   “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了,不然姨娘不敢带你出来了。”搂过敏敏,低声交代一句,并没有大发雷霆。   随后,就那么上车了,并没有招呼这些外人——白卿不怎么喜欢跟他那边的人有过多交集。因为她跟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   “大哥,三夫人好看吧?”陆依云拽拽哥哥的衣袖。   陆士元没答话,只是望着马车的影子被越托越长。   五十四 杀戒 一   最终,他还是带了她一起进京。   在阴驿县的驿站里,他们遇上了一个姓张的中年人,雷拓喊那中年人“将军”。   那张将军说,此地往东,嘉山之内,有一枯泉前些日子突然喷水出来,水柱近五六丈高,源源不绝,犹如水龙,甚是新奇,邀他顺路观赏。   他答应了。   隔天他们就去了嘉山,水龙到没有,只有一汪浑浊的山泉可看,他依旧兴致勃勃,当然不是对那汪浊泉,而是对嘉山内的那片驻军。那是王爷岳锵的驻军,那姓张的将军也是岳锵的人,却对他恭敬异常。   真不愧是京畿重地,犄角旮旯里都藏着阴谋,能在这里活出一片天的,不是鬼,就是神,反正都不是人。   还没到京城,在护城河外就有李家的车马等着来接他们,她听他说过,这次寿宴不会大办,可到了李府,才发现他所说的不大办,跟她想象的差很多——李家的小辈一个不缺,全都到齐了,包括二爷、三爷,还有汉北的官员,京城的官员,到处都是人。   白卿领了儿子从小巷道绕去后院,前面这摊事还是不要搅和为好。   顺着小巷道,母子俩一直往东走,小家伙抢在母亲前面开道,也许是从小跟着她东奔西走习惯了,小家伙对陌生环境一点也不怵。   小巷道的尽头有一扇门,推开门就是李府的花园,她住在这儿时常去的地方。   门换了——因为京城那场劫难,李府烧了大半,什么都换成了新的。   不变的只有这满园子的木香花,枝枝蔓蔓爬的到处都是,走在其中,衣袖染香。   翘脚折花,打算一会儿放到赵氏的花瓶里,赵氏喜欢木香花,到花季时,隔几天就会让下人折一株插在花瓶里,放上水,三四天都不会凋谢,熏的满屋子都是香气。   折下两株,抱在怀里,转身想唤一声“阿邦”,却见一个男人站在□尽头,她认识这人,那个陆依云的哥哥。   视线错过之后,陆士元后退一步,让出去路,微微低首。   他是送妹妹来的,因为前门人太多,本想绕道出去,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。   两人并不熟识,所以没有搭话的理由,白卿就那么从他面前路过,带着一片淡淡的花香。   “阿邦。”白卿回头对儿子招手。   小家伙正对陆士元腰上的佩剑跃跃欲试。听到母亲的轻唤,才依依不舍地跟上前去。   衣裾翩然之间,母子俩消失在藤蔓之中,只剩下那个站在□边稳稳伫立的男人。   心动,时常是毫无征兆且毫无道理的,也许只是因为那茫然的一瞥,那一片淡淡的花香,只可惜,有的心动是有结果的,有的却可能永远也没有。   ***   赵氏回到屋里时,白卿正拿着竹筒往花瓶里倒水。见到这般场景,赵氏不禁一笑。   “夫人。”白卿放下竹筒,微微对赵氏福身,她依旧称呼她“夫人”。   “从花园那边绕过来的?”看一眼桌上的木香花,伸手拉白卿入座。   “嗯,前面人太多了,怕阿邦闹他,就从花园那边先过来了。”   “阿邦呢?”赵氏四下打量。   “可能又捉虫子去了。”   赵氏收回视线,望着眼前的白卿,良久之后叹一声,“瘦了,跟着他东奔西走的,一定受了很多苦吧?”   “没有,他待我很好。”评心而论,李伯仲并没有让她受多少苦。   两人并没来得及多聊几句,赵女莹、赵若君、陆依云以及一些华服的女眷就进门来了,白卿的身份低,少不了繁杂的问安。   “母亲,太尉夫人到了。”赵女莹扶过赵氏的手臂,在她耳侧轻声交待,自始至终,都没认真看过白卿一眼。   “那咱们到前院吧。”赵氏嘴角一提,换成了雍容之相。   一群女人紧跟着赵氏身后,急匆匆去了。   屋子里再次变得空空如也。   白卿拾起桌上的木香花,插到花瓶里,然后把花瓶摆到窗前的案上。   随后跨出门,沿着小道找寻阿邦的踪影。   依旧是在那长满木香花的园子里,她找到了儿子,然后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儿子满花丛里钻着捉虫子。   直到傍晚,有下人来找,她才拉了儿子的小脏手回屋。   “一会儿,记得叫要祖父祖母。”白卿给儿子清洗完手和脸,给他换上了一身隆重的衣裳。   小家伙只管点头,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明白。   晚宴就设在李府的大厅,一共六桌,多是自家人,外加几个汉北官员,白日里的那些客人一个都没留下来。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不大办。   白卿的位子紧靠赵若君,不在主桌,不过紧靠主桌,跟她们一桌的还有陆依云,看来这位陆小姐嫁进李家是基本成定局了,否则也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酒宴上,只是不知道她的良人是否就是李伯仲。   “祖父、祖母——”阿邦的话音非常清亮,惹得众人一致夸赞,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李父都捋须笑了起来。   于是阿邦一整晚都留在了主桌,跟在祖父祖母的身边。直到昏昏睡去时,才由下人抱还给白卿这个生母。   ***   晚间,她没打算他能过来,所以早早就上了闩,灭灯前,门板响了两声,打开门,是他。   “这是干什么?”白卿紧跟在李伯仲身后,因为他把睡着的儿子抱给了门外的雷拓。   “母亲想带阿邦睡一晚。”   “他夜里会闹床的。”   “没事。”合门,上闩,然后回头,“舍不得了?”   “就是担心他夜里闹的夫人睡不着。”   “夫人?”这个称谓他不太喜欢,“这个称呼要改一下了。”   白卿没接话,因为她也不知道改成什么,他的女人里,似乎也只有赵女莹有资格这么叫吧?“今晚睡这儿?”   “不然睡哪儿?”他将她一军。   白卿默默无语,转身去重铺床铺。   “他们让我收了那个陆依云。”倚在床边,似乎只是闲聊。   白卿看过他一眼,什么也不说,只答应一声“嗯”。   “父亲说只有阿邦一个不行。”仰头倒在床上,弄乱了她刚铺好的被单,“你说呢?”   “我又不是你,怎么说?”推开他的手臂,拉好被单。   “你说什么都行,我听你的。”   白卿瞥过他一眼,“自己不想要,就赖到我头上,让我做恶人。反正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,是吧?”   李伯仲笑得恣意,“陆依云长得挺好,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?”   “想要还会拖到今天?”陆依云又不是今天才出现,他一直这么拖着不决定,显然问题不简单。   “卿儿……”捻着她的手腕,感受着她一瞬而逝的僵硬,他很少这么叫她,每次叫,她都会僵硬一下,好在僵硬的时间越来越短,“我们再要个孩子吧?要女儿。”   白卿生笑,“哪儿能那么随心,说要女儿就有,再说,你们李家要的不该是子嗣吗?要女儿有什么用?”   “有个女儿可以陪你。”   一刹那,她居然被他感动了,“万一……生出来是男的怎么办?”   “再生。”   “……”白卿笑着背过身,好一会儿,两滴泪跌碎在李伯仲的手心,“是不是要把阿邦带走?”他这段时间一直刻意把儿子抱到别的地方睡,现在又忽然跟她要女儿,她怎么能不怀疑?   李伯仲伸手搂过她的腰,她太敏感了,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觉察的出来。   五十五 杀戒 二   阿邦出生时,那个当父亲的就说过,他会给他三年的时间,这三年里没人可以从母亲的身边带走他,所以从儿子出生至今,白卿从不管束他。   如今,三年已去了两年,只剩下短短的一年,而他也开始慢慢让儿子有更多的独处时间。   白卿不是不想抗争,而是太清楚抗争不来,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儿子能更愚钝一点,至少不要让他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寄托,那太可怕了。   幌神的时候,她甚至希望赵女莹能早早诞下嫡子,那样一来,阿邦可能就安全了。   可赵女莹就是一无所出。   他并不虐待赵女莹,相反,他非常疼她,听说河下王府里,她说一不二,可他们就是没有孩子,出鬼的,让所有人都想不通,为什么他们就生不出孩子来呢?   ***   赵氏的寿诞没过多久,白卿就离开了京城,李伯仲亲自送的。途中,他接了两封加急信笺。   京城又闹乱子了,那位辅政的皇叔岳锵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,他反了。关了城门,逮了皇帝,打算将京城的天地换过来。可怜的小皇帝,四处求救,却无人相救。   李伯仲当然也接到了求救信,而且还回了,他在信中信誓旦旦的答应解救。   可就在信发出去没多久,他就遭遇了一场刺杀,还受了伤,对外说是重伤,生命垂危,其实不过就是擦破了点皮而已。   刺杀的幕后指使者也在刺杀的第二天晚上出现,不是别人,正是李伯仲同父异母的兄长,李修竞。   早在河下时,他就跟皇叔岳锵有了瓜葛。   “阿邦,叫伯父。”李伯仲点点儿子的小脑门,示意他给伯父问安。   阿邦看看这个未曾相识的伯父,顺从地叫了声伯父,之所以如此顺从,是因为这位伯父手里提着长长的铁剑,那剑他很喜欢。   “大哥是来送我的?”李伯仲摸摸儿子的小脑壳,拉他过去继续写字。   李修竞不置可否,他没想到李伯仲竟然是这么完好无损,“你……”   李伯仲笑笑,“坐吧,咱们哥俩好久没一起聊聊了。”   李修竞没有坐下,依旧提剑站着,像尊雕像,“你故意引我来的?”   李伯仲嘴角微扯,“我也没想到,你会亲自来杀我,还这么急。”   哗啦——李修竞手里的铁剑落地。   “我是不是真得那么没用?”李修竞知道自己这次是真得输了,所以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。   “到也不是,你至少比我得祖父跟父亲的疼爱。”从小到大,都是这样,即使祖父把王位让给了他,即使父亲认准了他是李家的继承人,可他始终没有得到过他们过多的疼爱,他得到的只有严苛,“卿儿,给大哥倒杯茶。”转头冲内屋低喊一声。   白卿掀帘子,先是冲李修竞微微一福,随后捧了茶壶倒了杯茶,送到李修竞身旁的木几上。   “阿邦,来。”白卿把儿子领进内室。   李修竞看着木几上的清茶,茫然道:“你不问我跟岳锵之间的交易吗?”   李伯仲把头仰平,望着屋梁,“我又不想知道,问来做什么?”   “岳锵反了,你知道吧?”   点头,他怎么会不知道,那个小皇帝连给了他两份手谕,盼着他去救命呢。   “你不救吗?”   李伯仲抬头,看着李修竞,并不讲话。   “父亲他们都在京城,你就不急?”李家人多半都还在京城,他李伯仲能放着亲人性命不理?   “你呢?父亲那么疼你,你为什么不救他出来?”   “岳锵……他答应过我,杀了你,他就放了李家人。”而且还会辅他坐上汉北王。   “现在,我没死,你打算怎么办?”   李修竞默默不答话,他没想过这种结果,因为他这是孤注一掷,“……伯仲,把父亲他们救出来吧。”岳锵有多残暴,他很清楚,“我知道,你这次是不会再放过我的。”虽然这么说,可是心里还存着那么一点希望。   李伯仲看了他这位大哥许久之后才开口,“我们俩有一点很相似——对要得到的东西永远不会死心——”所以他不能留下他,否则将来他还是会这么做。不是每一次他都能算计的到,所以他不能留下这个隐患,“我给了你一次机会,你还是要杀我。”当年在祖父的灵柩前,他给过他机会。   李修竞嘴唇微抖,因为绝望。   人都是怕死的,即使他死不足惜,可依旧希望能活下来。   见李伯仲撑手起身,李修竞倒退半步,“伯仲……”他以为李伯仲要动手,可李伯仲并没有那么做。   李伯仲只是起身敲了敲内室的门框,告诉白卿母子该启程了,他们今晚赶夜路。   “伯仲……”李修竞叫住打算跨出门的李伯仲,“你动手,我愿死在你手下。”   李伯仲正打算转过身,衣襟却被白卿拽了去,这可是弑兄啊。   “你们先上车。”李伯仲捉了白卿的手放下。   白卿母子一走,李伯仲才转过身。   “你是我兄长,我不会动手。”   李修竞凄笑一下,这么说,非要他自裁了?“也罢,这也是我应得的。你……你把父亲和李家人救出来吧,岳锵这人太过阴损。”   “他们不会有事的,等了这么多年,我就是在等岳锵动手,他不动手,汉北就没机会出人头地。”从跟岳梓童订婚起,他就等着皇室之乱,等着岳锵上台,等着他谋朝篡位,今天终于等到了。   京城四门的守将全是他亲自争取并提拔上来的人,近卫军的统领也站在他这边,还有谁动的了李家人?   李修竞重重坐到椅子上,望着李伯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……   哭笑着。   “祖父,我果然不如他。”这是李修竞存世的最后一句话。他跟李伯仲都是不死心的人,不同的是一个是大人物,一个只能是陪衬。   他不服,唯有一条路——成仁。   ***   “王爷。”雷拓的马赶了上来,他来就意味着李修竞已经不在了。   “送回西平吧。”等了好半天,李伯仲才出声。   “怎么跟老王妃他们解释?”   “……为保皇室,亡于沙场。”   “是!”   雷拓拔马去了,李伯仲单人单马走在马车前,背影看上去孤寂的很。   在一处山坳外,车马停下,车夫汲水喂马。   白卿抽身来到他身旁,因为不知道说什么,所以只能静默。   等了好久才找了个由头开口:“你不回京城吗?”   “不回。”   “夫人他们还在那儿。”既然岳锵想杀他,就不会放过李家人。   “他们比你我都安全。”   “又要打仗了吧?”他这么信誓旦旦的,可见差不多该是这样了。   “嗯,快了,以后留在青合城,哪儿都不要去。”   “有你在,我还能去哪儿?”不是要死在一起的吗?他都这样说了,她还有什么好想的?   ***   李伯仲一直将他们母子送进了汉北的辖内,接着改让护卫护送他们回青合,自己则留在了汉北的北关外。   此时,各大诸侯也都眼睁睁等着京城的事态继续发展。   李伯仲重伤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,汉北军也是无所动静,这就间接佐证了李伯仲受重伤的可能性很大,因此,李伯仲并没有被牵扯进这场皇权之争。   也就不会成为众诸侯敌视的对象,只要他李家敢掺和进去,这挟天子,令诸侯的罪名他们就跑不了。   所以李伯仲不得不“重伤”,伤到连家人的性命都顾及不得。   这场皇叔之乱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底,最终岳锵被自己的部将斩杀,小皇帝又一次得救了。   李家人除了“亡于沙场”的李修竞,其他人分毫未动。   京城的消息是陆士元带来的,他来时,李伯仲正在跟自己下棋。   “很快就是一家人了,不要这么见外。”李伯仲示意他坐到对面,“正好你来,一个人下没意思。”   陆士元眉头微蹙一下,因为他刚刚那句“一家人”,这么说他决定要娶依云了?他不是十分宠爱那位三夫人的吗?   “对了,你不是在廷尉府任过一段时间职嘛,在京城认识不少人吧?”一边说话,一边寻找棋子的落脚点。   “只在那儿待过一年,认识的人不多。”   “不多也好,没有人情,好办事。”下定棋子。   陆士元的棋子也下手。   “西军没有前途,我跟于将军推荐了你到近卫军去,你觉得怎么样?”   近卫军自然比西军强,只不过西军是陆家的根基所在,如果连他也走了,陆家在汉北军中就真的没有地位了,他这是要把陆家的势力拔除?   “不用犹豫了,你就是在西军老死,陆家在西军的地位也不会提升多少,我没打算把你们陆家连根拔起。”指了指棋盘,示意陆士元继续。“近卫军将来会是西北的看门人,你心思缜密,适合那儿。”   近卫军将来是西北的看门人?陆士元默默按下棋子……   他这么说,也就表示近卫军现在在他手里了?   怎么会呢?   “这步棋可不好,确定你要走?”李伯仲敲敲棋盘。   陆士元放下棋子,起身向李伯仲抱拳,“属下遵北王令。”   李伯仲笑笑,“对了,去京城任职前,你先回一趟西平,令妹跟叔期的婚事就快到了,等婚事过了再回京也不迟。”   依云跟李叔期……不是,不是他要娶依云吗?怎么变成了他的堂弟?   五十六 路过繁华   自那夜分开之后,白卿只见过他一次,他到东军督战,路过青合,打马而来,饮了她手上一杯茉莉花茶,然后,就有人送来八百里加急——东周全线死战。   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——我走了。   她一直住在青合,没人告诉她他的消息,他的生与死,他的一切,都只是传闻。   直到次年的初秋,赵女莹给她来了一封信,信上说赵若君新得一子,名唤肆五,九月初六满月,请她回河下一起操办酒宴。   她没去,不过奉上了一份大礼。   大礼送出没几天,他居然回来了,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——他杀了东周吴家的两个兄弟,其中一个就是岳梓童的丈夫。   说起来,白卿也是东周人,却当了他的女人,她算得上叛逆了吧?至少也是认贼作夫。   他在她这儿待了好久,像是打算休养生息一样。   这也许是白卿这儿最热闹的一段时间了,不但他来了,连远在南方的瑞华夫妇也来了,还带着他们的孩子。   后者是让她万万都没想到的……   “嫂子,你真不去河下?”瑞华已诞下了两个孩子,深得夫家的疼爱,被幸福浸润的神采飞扬,再不是那个毫无自信的女孩了。   “我去了,大家都尴尬,反倒扫兴。”   “……”李瑞华似乎有话想说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。   “想说什么就说吧。”白卿给李瑞华怀里的孩子擦了擦小嘴。   “我知道嫂子你与世无争,不过——你有没有考虑过阿邦公子的前程?”   白卿的手停在半空中,最后还是慢慢放了下来。   “你也知道,大哥跟赵家的渊源,眼下,有了这位二公子,怕是以后少不了要跟阿邦过不去,如果你一直不回河下,以后再回去,恐怕府里的日子更不好过,我在那种地方待过,知道那些人的手段,阿邦也慢慢大了,不可能永远留在嫂子身边,你真的放心把他交给那些人?”   白卿苦笑,“……是啊,迟早都要交给那些人啊。”   “不然,就趁这次机会,一起回去吧,也省得大哥这么两头跑。”最重要的,万一哪天他不愿意跑了,她该怎么办?   白卿笑笑,“小丫头真的长大了。”不再需要她担心了。   “都是孩子他娘了,还能长不大么?”李瑞华笑得甜甜的,像极了她故去的母亲。   白卿看着她的笑容,终于释怀了。心里默默祷念:大姐,我只能送娉儿到这里了,剩下的路是她自己的了。   ***   对李伯仲来说,多了一个儿子当然值得高兴,不过赵家看上去比他更高兴,放下赵家的信函,李伯仲看着灯烛发呆了好一会儿,“士元,你明天就护送阿邦进京。”   陆士元是奉李伯仲的密令赶来青合的,刚到,跟他一起到的还有新汉西王赵政宸的信函。   “……是。”陆士元心中暗想,由他这个近卫军副统领护送长公子去京城,明摆着这位长公子是去京城做质子的,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布局,针对赵家的布局。赵家女儿没有子嗣,长公子李邦五就没有理由进京,赵家女儿有了子嗣,可却是庶出,那么长公子李邦五进京就名正言顺,反正都是庶出,谁也没理由找谁的茬。看来王爷是打定主意不让赵家的外孙登上王位了。   陆士元在院门口遇上了李伯仲的这位三夫人,这一次,她停在他身上的视线最久。   “将军请留步。”白卿认识他,也听说过他的职务——李陆两家联姻后,陆家蒸蒸日上。   陆士元站定,视线微低。   “陆将军可是来接阿邦入京的?”白卿问得相当直接。   “……”陆士元的视线与白卿的相接,他说不了慌,但——也不能乱说,所以只有什么也不说。  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。   白卿的拇指抠入手心,她就知道他在这儿呆这么久,还让瑞华过来,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,现在见了这个近卫军的大将军,她就明白事情大了。   “士元,怎么还在这儿?”李伯仲背着手来到门前。   不等陆士元答话,白卿已走到李伯仲跟前,问他:“你让阿邦去京城?”   李伯仲愣一下,随即点头,“是。”   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明天。”   “我呢?”   “留在这儿。”   “我要跟他一起去。”她鲜少这么执拗。   “不行。”三年之限已到,阿邦的童年也就到此为止了,“我说过给他三年时间。”这一点她是知道的。   “可你没说过要送他进京!”   “他是李伯仲的儿子。”   “也是我的儿子!要进京,我跟他一起!”进京意味着什么,她当然知道,进京就意味着阿邦很可能是他的继承人,她允许儿子离开他,但不能接受他成为这个男人的继承人,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加上他的身份会带给儿子什么样的未来。   白卿转身走下台阶,在离陆士元几尺远的地方被李伯仲捏住手腕。   这恐怕是陆士元第一次看见这么疯的女人了,她敢咬人,咬的还是那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人物。   李伯仲眉头不皱,随她去咬,只对陆士元道:“通知近卫军入城,今晚就走。”   陆士元颔首,随即退下。   白卿伏在李伯仲的肩上呜呜哭出了声,嘴角还沾着血——他的,她在他肩上留下了一块深深的牙印,她没有口下留情,因为真的难过。   “让我送他。”终于,白卿深吸一口气,咽下抽泣。   “好。”   ***   天亮前夕,四处都是暗黑,两盏马灯在风中摇曳不定。   李邦五被陆士元从马车里抱出来,睡眼朦胧,但见周围铁甲兵四立,爹娘就站在跟前,不禁嘤声唤一声“娘”。   白卿低头在儿子的额上亲一口,“睡吧。”笑笑,眼泪却跌在了陆士元的手上,顺着他的手一直滑到指尖,凉凉的,痒痒的,然后落入尘埃。   “夫人放心,有陆士元在,定然护长公子平安无碍。”   白卿没答。   眼看着风灯远去,白卿缓缓坐到地上,她又是一个人了。   李伯仲半跪下身,搂过她的双肩。   “李伯仲……我什么都没了,你还能从我这儿拿走什么?”带着嘲笑的语气。   “还有我。”有一天老天还可能会拿走他。   白卿微微侧头,天际跳跃出一抹晨曦,正打在两人的脸上,看上去像皮影戏上的剪影。   “我恨你。”是恨他的作为,还是恨他的话,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。   阿邦自那个晨曦之后,真正变成了李邦五,与他同时段进京的还有新汉西王之子赵启汉,东周王之孙吴平召,汉南王之子楚策,以及汉东王次子秦权,世事轮回,他们也将同他们的父辈一样,相识,相知,而后相斗吧?   也就在这个晨曦之后,这位白三夫人从青合城消失了,因为她完成了她的使命,也该消失了。   ***   时间要追溯到数年之前,那时,方醒刚离开师尊出山,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李伯仲。   在一片青葱山林之间,李伯仲问他,“这里怎么样?”   方醒不明白他的话意,只是看了一圈周围的景致,“山脉绵延,四时葱郁,山外喧,而山内幽,避世的好地方。”   李伯仲点头,再也没说任何话。   后来,雷拓来过这儿几次,这儿就有了屋舍,有了满谷的栀子花,站在屋舍后的挑台往南望,可以看到山外的城池,城池外大道上熙攘的人群……   幼时,岳梓童曾问过他,有了妻子他会怎么待她,他答——藏起来。因为站在他身边太危险。   现在,儿子进京了,他也该把她藏起来了。   不要问他到底多爱这个女人,他只是把另一个自己跟这个女人一起掩藏了起来,站在世人面前的那个李伯仲,可以是嗜血如命的暴君,可以是醉死花柳之地的好色之徒,也可以是无视君主的奸诈之徒,所有的一切都随世人去猜,去说,他不在乎。   他也不会告诉她,他在外面做了什么,杀了谁,灭了谁,被谁打败,又打败了谁。威武是给世人看的,没必要非带回家里给女人展示不可。   ***   白卿很久都不能原谅他对儿子的安排,之所以释怀,是因为一场大战。   那是各诸侯第一次联合起来对付他,因为他收缴了所有的皇属近卫军。   战前,他独自一人来到她这儿。   隔着山雾缭绕的碧潭,他盘腿坐到了砾石上,对岸,白卿正在晾衣裳。   他们有很久没见面了。   他捡了一块拳头大的卵石扔进碧潭,霎时水花四溅,惹得白卿回身张望。   “还在生气?”隔着碧潭,他扬声问。   白卿转回脸,不回话,继续晒衣服。   “我要去商平,可能回不来了。”这一句并没有扬声,说得很平静。   白卿等了很久才回头,回头时早已不见他的人影。   望着他坐过的砾石半天,忽而扔掉手上的湿衣服,顺着卵石垒成的小道往山外跑。   气喘吁吁地跑出山谷的夹道,却见他倚在夹道外的石榴树上,笑得一脸热情。   “留下我吧。”他这么要求她。试试在 百度搜索 书本网   于是,那晚他真就留了下来。   第二天一大早,他穿上一身戎装,威风凌凌,寒气逼人,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,“怎么开始爱哭了?”   “打完了,你让人告诉我一声。”只要知道他的死活就行。   就像他说得,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除了他。   他很厉害吧?把她圈在他的世界里,除了他,她谁都看不到眼里去。   “我应该死不了。”   他离开时,山花正开得烂漫。   商平一战据说很惨烈,血色一直绵延到天边……   五十七 我在桥下等你   是战争就总会死人,不管输还是赢,都是性命换来的。   商平一战从开始到结束,耗时近五个月,输赢参半,最后因为诸侯联军内部出了问题,才使得大战结束。   当他回师路过她这儿时,正赶上今年的头一场雪。   白卿坐在温泉旁的竹凳上,光 裸着双脚泡在泉水里,偶尔抬头,透过缭绕的水汽望一眼不远处的男人,男人正对着一根木桩子发疯,从昨晚回来,他的情绪就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中。   雷拓说,商平一战,他们没输,稍胜一筹,不过死了很多人,其中有两个最被他看重的爱将,一个身上中箭中的像刺猬,另一个身首异处,都不得善终,他很难过,而且男人又不像女人那样可以随意流泪,所以他只好在这里发疯。这一疯就劈了一人多高的木柴,恐怕够她这里一个冬天用的了,再也用不着让佟嫂去找人帮忙了。   晚饭没叫他,他的魂还没从战场上回来,就让他继续拼杀吧,累了就知道休息了。   “雷拓,你先去吃饭吧。”白卿把风灯挂到木栅栏上,转头叫雷拓先进屋去。   雷拓是傍晚进的山,来送信的,却捏着信封一直站到现在,就是不敢上前。   “信急吗?”   雷拓摇头,不是很急,所以他到现在都没交给王爷。   “那就等等再给他,你先把饭吃了。”看一眼不远处的李伯仲,“估计还要好一会儿呢。”   雷拓点点头,拿着书信转身上了卵石小道,不过没多会儿又转了回来,“王爷身上有伤,好几天没换药了。”伤口虽然不算大,但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白卿点头答应。   雷拓这才转身离开。   让他停下来,并不难,不过那么一来,他就无法释怀,无法释怀就容易憋屈得更加暴躁,那样不好。   所以白卿给了他酒。   酒在大营里是被禁止的东西,因为喝多了误事,所以行军打仗时,这东西是被禁止入军帐的,可在她这儿不一样,她这儿不是军帐。   ***   有心事的人总是很容易醉,他也不免俗。   他会唱北腔,像狼嚎一样,白卿也是第一次听,好不好听到是其次,主要是耳朵被震的难过。   “那酒不错,给黑融他们送几坛去!”指着门外,醉话连篇。   “刚刚送过了,你先躺下。”哄醉鬼比哄孩子要费事的多。   “不行,我要亲自过去,说好了,回来给他庆功。”刚躺下,又坐了起来。   “你这身衣服怎么去?换了衣服再去吧。”骗着他坐下,扯了他的腰带,先把外衫给拽下来。   他的伤在肩上,被长刀削去了一块肉。   因为好几天没换药,血水粘住了绷带,根本撕不下来,更何况他又醉的坐不住,跟撒欢的野马一样,到今天她才明白儿子爱折腾原来是随他。   好不容易换好了药,他噌的站起身,抓了墙上的弓箭大步流星就奔了出去,手脚灵便的根本不像是喝醉的人。   等白卿跟出去时,他正对着湖对岸拉满了弓弦。   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力气?   “夫人。”雷拓站在六尺之外,微微向她欠身,“这是东立以及河下的来信,请您转交给王爷。”   白卿停了一下,才接手,“你要走?”   “是,西平还有事等着。”   白卿没再多问,只是将信收下。   雷拓要走,却又不走。   “还有什么事?”   “……是关于属下的……”话音有些迟疑,“请夫人转告王爷,雷拓不打算娶亲。”   不打算娶亲……白卿微微侧了一眼那个醉鬼,难道是他要给雷拓娶亲?“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,你说,他应该会听的。”   “请夫人转告。”立掌一揖,转身离去,并不做解释。   直到几年后,白卿才得知雷拓与陆依云之间的事,据说闹得挺大,他应该也是看出了什么,才会打算给雷拓找个女人,可雷拓却婉拒了这份好意。   ***   隔日正午,李伯仲才从酒醉中清醒过来。   外面的雪刚停,太阳从铅云之中冲将出来,发出耀眼的光芒。   李伯仲只穿了一身单衣,推门出来,赤脚踩在卵石小道上,似乎一点也没觉着冷。   白卿正在厨房煮茶,刚把热水倒进瓮里,就被人从身后搂了去,“怎么自己煮?”他问。   “佟嫂带敏敏回青合收账去了,其他人我让他们回家了,都快过冬了,总要让人一家团聚吧。”   “就你一个人不怕?”   “不是还有你嘛。”   他没接话,只是从她的手里接了茶水,一饮而尽。   “放在床头的信,你看了吗?”白卿顺手塞了块咸肉给他。   “看了,雷拓什么时候走的?”   “你真不记得了?”   “喝多了。”他的脑袋到现在都很混沌。   “昨晚亥时下的山,对了,他让我转告你,他不打算娶亲。”   嚼着咸肉,好一会儿才说话,“我知道了。”   “你怎么连鞋都不穿?”白卿低头看到了他的光脚。   “穿着不舒服。”   “头疼吧?”白卿转过身,好笑地看着他。   “你给我喝了多少?”   “我也不清楚,反正佟嫂泡的药酒都没了。”伸手替他摁了摁太阳穴,“你会唱北腔?”   “……我昨晚唱了?”他诧异。   “嗯,跟狼嚎一样。”   他笑笑,“在军中学了两句。”   灶上的白粥熟了,热气从木盖子的缝隙里拥挤而出,在阳光的映照下,像飘拂的白纱,笼罩在相拥的两人身上……   ***   他在她这儿待了一个月有余,此间,汉北休整的大军就驻扎在山外,与白卿的住处只隔了两道山梁。   他当年之所以选此处给她,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因为这里是南北要道,他出征、回军,都要路过这儿。   李伯仲戎马一生,他最喜欢的驻地就是这里,也因此,后人给了此处一个名儿——歇马坡。只是没人知道这歇马坡后住了这么一个女人。   年节过后,他让人送了阿邦来。   此后每年的上元佳节,阿邦也都会来她这儿住上三五天,这是尽人子的孝道,就像他每年都会进京住上三五天一样。   她还能对他有什么不满呢?   没了。   阿邦在她这儿过完了第四个上元佳节后,回到河下就登上了汉北世子的位子,赵女莹终是未有所出,赵若君的儿子是次子,所以立长子也就名正言顺了。   李伯仲之所以这么急着立年幼的儿子为世子,主要还是想屏蔽汉北内部的诸多矛盾,只有上下一心,才能同仇敌忾。   也许是因为李伯仲对赵家的苛刻,汉北跟汉西的摩擦也逐渐升级,到了非打不可时,也就只好一决高下了。   这一年的秋天,李伯仲第二次来到歇马坡,再过十多天他就要亲自带军去迎战汉西了。   “带我一起去吧。”这还是白卿第一次开口要跟着他。   “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?”   “就是想去。”   “担心我会输?”   “那到不是,就是想跟出去看看。”   “闷的话,让人陪你出山转一转,我是去打仗,吃喝都顾不上,你跟去做什么?”   “我不随你的军阵一起,远远的跟着就行。”   “不行。”路途颠簸,她这身子,估计汉西没到,就散架了,“要不然,过些日子,让雷拓送你到京城住一段时间,陪陪母亲。”   “真的不能带我一起?”   “不能。”他断然拒绝,这是战事,不是儿戏。   白卿叹息,再无他话。   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,在山道的石榴树下,她翘脚在他的耳侧说一句:记着,我在桥下等你。   我在桥下等你……   李伯仲在奔赴汉西的途中一直没想明白,这桥下到底是哪里。   直到某一天,他独自一人坐在军帐里,瞅着手腕上她求给他的护身符——   “枫落其华颜如玉,桥前暂留御马石”——他记起了当年那道签上的两句话,能让他御马停歇,恐怕也只有到了生命尽头才可能发生了,那么她说的桥岂不就是奈何桥?再者,那个女人从来不跟他矫情,这次居然要跟他来汉西,破天荒的头一次啊。   想来想去,背后寒毛四起。   “来人——”   帐外的守夜兵很快就到了案前,“王爷!”   “叫张千来!”   “是!”   守夜兵退出去没多久,已是军医长的张千赶到,也许是急着赶来,一只脚上穿灰鞋,一只脚上穿青靴。   “你去她那儿一趟,细细诊察一下。”   “……”张千当然明白他嘴里的“她”是谁,“现在就去?”   “现在就去!”   “好,我马上去收拾。”这真是要命啊,大半夜的……   ***   劳累了张千来回跑了一圈,结果却是让人怎么也没想到的。   五十八 少主 一   白卿知道自己的寿数长不了,每年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要跟药汁打交道,所以她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有孩子,本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,因为常会流鼻血,而且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,直到佟嫂从青合回来,发现了她这个小毛病——   等张千从歇马坡赶回西大营时,汉西、汉北刚打过一仗,小规模的接触。   张千是傍晚赶到的,一回来就来了中军帐,这时候,李伯仲正跟几个年轻将领蹲在一根树桩子前讨论该从什么方向进军。   张千懂进退,知道这种时候不好过去说话,就一直站在远处等。直等到那些将军起身离开,才走过去。   李伯仲从树桩上拾起水袋,狠狠喝下一口后,才看张千。   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,“还有多长时间?”他想知道她还能活多长时间。   张千的视线在李伯仲的手上停顿一下,随即回道:“看脉象,大概不到六个月。”   滴滴答答——水顺着李伯仲的手腕一直落在木桩子上,“那你还回来干什么?”既然都这样了,他该待在那儿。   张千眉梢未动,停了半天,忽而双手立掌,“属下回来给王爷报喜。”   “……”李伯仲眉头一拧,仔细看着一脸平静的张千。   “三夫人临盆之期,应该在三四月时。”   李伯仲手上的水依旧在滴滴答答,好半天才回过神,一回过神就冲着张千的肩膀狠狠拍下一掌,乐道:“你小子——说话真会大喘气!”   张千被拍了一个踉跄,不过脚下依旧还是站住了。   “真得没其他事?”   张千这才咧嘴笑,“以张千的能力,确实没诊到什么大事,只是偶尔会流些鼻血。”   “流鼻血还不是大事?”   “倒也没什么大碍,孕妇之中也算常见,就是——王爷无需逼迫夫人吃太多补药,过犹不及。”   李伯仲笑笑,扔掉手上的水袋,“行,以后她的药,你继续开,按你的来。”   张千其实挺想做些解释,解释他并没有介意他让别人插手他们夫妻药石的事,可李伯仲没给他解释的时间,算了吧,让他自个乐去吧,反正解不解释也没什么意思。   当晚,李伯仲头一次在大营里饮酒。   虽然只喝了一杯,不过这也是犯军纪的,自去受了十下军棍,弄得几位少将莫名其妙,执杖的军士也不敢下手。   “打!不要留情。”李伯仲交待执杖的军士。   军士很为难,抬眼瞅瞅在场的几位将军。   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参将点点头,那意思,打吧。   啪啪啪——十军杖下来,背上一长条血印子。   李伯仲穿好衣服,什么也没说,就那么径直出了杖房。只剩下执杖军士跟那几位将军。   “王爷这什么意思?”有人忍不住轻问一句。   “这还不明白?这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警示你,赶快把那点酒瘾给戒了。”有人答。   “怎么就成警示我了?”问的人不免紧张。   “这屋里谁最爱酒?不明摆着嘛。”   “……胡说!我又没喝!”话说他水囊里还真藏了点酒,王爷不会连这都知道吧?   他们当然猜不到李伯仲为什么会饮酒,饮了酒又为什么要自罚。   原因有二:一来是他高兴,二来,他怕自己太高兴,把脑子冲昏——   大敌当前啊,要清醒!   ***   正当汉北、汉西打得如火如荼之际,京城李家出了件大事——李伯仲的母亲赵氏病入膏肓。   白卿是九月底得到的消息,去还是不去,她考虑了很久。   最终她还是决定去了。   当然,她的动作倒也不必惊动河下那边,她这边向来都是东立的人在照看。   到京城时,已经是十月中旬,此时赵氏已然只能躺在床上了,瘦的皮包骨头。   人啊,苍老起来真是快,转眼间沧海桑田。   “身子都成这样了,你还来这儿干什么?”赵氏的手挪到了白卿的肚子上,“几个月了?”   “五个月了。”   “真好。”赵氏笑得安详。  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。   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,接着一个小身影蹿到门内。   “母亲——”是李邦五。   虽然只有八岁大,但因着父亲那边的遗传,李邦五到是长了副好身板,尤其那双长腿,颇得李家男人的真传。   “祖母。”叫完母亲,又赶紧对床上的祖母作揖,礼数很是周全。   “你母亲身子不便,又舟车劳顿,你先领她去房里歇息吧。”赵氏的声音很虚弱,不过依旧带着大家夫人的威严。   李邦五答应着,神情十分恭敬,   白卿瞅了瞅门外候诊的太医,怕碍事,也就顺了赵氏的意,先领儿子出去了。  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,李邦五便偷偷摸了摸母亲的肚子。   “傻笑什么?”   李邦五摇头不语,只是笑。   母子俩本打算上廊道,从小门走,不想在廊道交叉口,正好迎来了几个前来探病的女眷,身边还跟了几个孩子。   “邦五。”一个长相白净的男孩冲李邦五招手。   没等李邦五回声,那男孩就被身边的妇人拉到了一边,明显是冲着白卿来的。   虽然她不认识她们,可这些人兴许是认识她的,当年她在太尉府露的那一面,恐怕京城没几位贵妇不记得她吧?   既然人家不愿意跟她为伍,她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,跟儿子转进侧门,扬长而去。   走了好一会儿,身后追来了几个孩子——刚才那些妇人身边的。   “你们要一起玩?”白卿问儿子。   李邦五摇头,母亲难得来一趟京城,他要待在她身边。   “可他们好像很喜欢你。”白卿很高兴儿子能有伙伴,她不曾有过的,所以她更希望儿子能拥有,至少曾经有过。   在花园子的草亭里,白卿跟几个孩子围坐一桌。   她喜欢孩子,喜欢看他们在身边喧闹。   “你叫什么?”白卿伸手擦了擦小女孩嘴角上的月饼屑。这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,长相讨喜,性子也安静,给什么吃什么。   “他叫吴子召。”刚才那个长相白净的男孩插来一句,“我叫赵启汉,我是他表哥。”   白卿错愕,吴子召……赵家的表亲,岂不就是岳梓童的女儿?“你娘亲呢?”她记得几年前,李伯仲杀了岳梓童的丈夫,灭了大半个东周,岳梓童会是个什么结局呢?   “她不会说话。”赵启汉又□来一句,“我姨娘一年前就病死了。”   白卿看着小丫头,眼睛有些酸,曾今多么风光的人儿啊,想不到转眼间,人就没了,儿女还要这么寄人篱下,“还想吃吗?”   小女娃摇头。   “李邦五,你爹是个大奸臣!”一个男孩哭着大吼一声。   白卿抬头看,草亭外,几个男孩正扭作一团。   赵启汉看看扭作一团的男孩,再看看白卿,他以为她这个大人会去拉架,可没有,她不管。   “喝水。”白卿捧了茶给小女娃。   小女娃一边看着白卿,一边喝下大半杯子茶。   凑巧,陆士元这时从侧门进来。   他见到的场面是这样的——几个孩子打架,一个大人观战。   “不要打了。”陆士元将男孩们隔开。   “夫人。”陆士元对白卿微微欠身。   白卿起身还礼,陆士元虽是李伯仲的属下,可这里是京城,他又有官职在身,在明,他跟李伯仲都分属大岳官员,算得上同殿,所以这礼还的不算错。她本来并五顾忌,但因为是在儿子跟前,她不想给他的朋友留下他母亲不懂礼数的印象。   陆士元是来接李父出城的,天子去太庙秋祭归来,按例众朝臣要到行宫去接驾。   因为不好多作停留,陆士元欠身告辞。   他一走,男孩们又犟了起来。   不过犟归犟,闹累了,又会凑到一起喝茶吃点心。   白卿注意到儿子的小动作,他会霸道地占着最好吃的点心,然后私下递给身边的小女娃。   这对父子啊,一个欠债,一个还债。他欠岳梓童的,不知道能否通过这种方式来补偿。   ***   “你喜欢她?”望着小女娃被男孩们领走,白卿好笑的摸摸儿子的后脑勺。   李邦五不吱声,只是闷头吃着母亲带来的点心。他确实是挺可怜那个女孩的,她没有父母,哥哥还是个笨蛋,见到他就跟他打架,可每次又打不过他。   “母亲,父亲是不是大奸臣?”他想知道母亲的评价。   “……你觉得他是吗?”白卿给儿子递过一杯热茶。   “不是!”很坚定。   “既然这么坚定,又为什么要问我?”   “……他们说是父亲杀了子召的爹爹跟叔父。”所以那个吴平召每次见了他都会发神经,好在今天没过来。   “这事,你问过父亲了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这事怎么问父亲?   “那下次见了他,你就问问他,为什么要杀子召的爹爹跟叔父。”   “父亲会答吗?”他到担心父亲会揍他一顿。   “他既然都做了,为什么不能答你?他是你父亲,你需要知道他在做什么,为什么要那么做,不然你离开母亲到这里来做什么?你来这里就是因为你父亲想让你将来做他要做的事,如果你做不来,或者不想做,就要趁早告诉他。”   李邦五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母亲的话,消化完后觉得很有道理,于是点头。   五十九 少主 二   赵氏是在午夜离世的,陪在她身边的不是她的男人,也不是她的儿子,只有白卿、赵女莹,以及李邦五。   她去的很安然,临去前对赵女莹说:姑母害了你。   赵女莹不能自持,痛哭失声。她很清楚姑母对赵李联姻也是无能为力,但至少——至少有人愿意为她的不幸说上一句话了。   对白卿,赵氏什么也没说,只是攥了她一根手指,笑了——   白卿感受着她的手由温慢慢变凉……她没哭,哭多了,麻木了,只觉得累,胸口坠的难受,这辈子,来来回回,总是她送别人,下辈子一定要让别人送她。   “阿邦——”白卿缓缓侧过脸,招来儿子,“你去报丧。”这府里只剩下他一个男丁,不管他年纪多小,都要他来。   李邦五抹掉眼泪,点点头。   李家在京城的势力今非昔比,报丧之后,紧接着就是奔丧而来的大小官员。李父去行宫迎接天子未归,李伯仲又尚在西北,李家男丁更是没有几个留在京城的,所以这丧事的头两天,忙坏了李邦五跟赵女莹,甚至白卿。   光白布,就用了数百匹,这还只是开头。   富贵人家的规矩很多,规矩多,杂事也就多,上门来奔丧的人都要根据其官职、地位来确定孝带的长短,多一寸,少一分都不行。   活着的人甚至没有时间悲伤,因为活着的人要脸面,所以丧事必须要办得风光体面。   李父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回府的,夫妻几十年了,末了,却连面都没见上,老爷子扶着棺材板抹了一把泪,泪还没抹干净,天子的丧礼就送到了,于是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。   因为李伯仲不在,所以很多事都要李邦五打头场,谁让他是汉北世子呢。   丧礼的第四天,来了一帮人,披麻戴孝,但哭得却不是赵氏,而是东周吴家,以及天下苍生。   这是一群儒士,满口都是仁义道德,可说来说去,却不过也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已。只是碰不得,碰了他们,他们的笔和嘴可以让你遗臭万年。   正哭得不可开交时,两队军士持刀枪进门。   灵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。   难道李家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这些儒士开刀?众人猜疑不定……   ***   “夫人,不好了!”李府的侍女一路从廊外奔进白卿的房间。   白卿刚从灵堂回来,水都没喝上一口,“怎么了?”   “世子他,他把武士叫到灵堂了——”   白卿缓缓放下茶碗,“老爷呢?”有李父在,那小子应该不会太出挑才对。   “老爷刚出去,安排老夫人的灵柩回汉北的事去了。”   “那王妃呢?”赵女莹这几年应该也历练出来了才对。   “王妃正接待宫里的贵人,一时半会儿估计来不了。”   白卿暗暗叹口气,“走吧,去前面看看。”   等白卿来到灵堂外时,灵堂里正一片寂静。   白卿伸手将竹帘挑开一条缝隙,从缝隙里看进去,屋里并没有发生什么血溅五步的大事,只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跪坐在灵堂上,两排军士分站两侧,军士后面则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者,而阿邦就站在祭桌旁。   “夫人?”侍女偷看一眼白卿,怎么她不进去呢?   白卿伸手打住她,在这个家里,她能不出面的,就要尽量不出面,这对儿子反倒有好处,一个妾生子,本身就够让人诟病了,如果再加上一个不懂礼数的母亲,恐怕以后就会有更多说法了。   “难道你李家还要抓人不成?”儒士里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,开口了。他的对手虽然是个只有八岁的孩童,但此人却依然能说得慷慨激昂,“也好,当着众位大人的面,我张丰第一个做你李家的刀下鬼,无憾,只愿我的血能洗净世人的眼睛,看清楚这李家的狼子野心!”   他一表态,堂下的其余人也跟着要死要活,什么苍天无眼,什么无颜见先祖,总之是一派赤胆忠心,好不豪气!   “请下一位。”李邦五童声童气地让司仪官有情下一位致丧者。   司仪官一时间有点懵,不过很快就回了神,“廷尉府丁栋丁大人。”   堂下的人一听,这小子还真会给人下马威,他们哭得这么热泪盈眶,他却完全当他们不存在!   没等那丁大人上前,灵堂就大闹了起来,他们今天奉命来本就是为了让李家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的,顺带把李家的野心闹得尽人皆知,看他李伯仲敢不敢跟整个大岳国的官绅作对!   这些自诩斯文的儒士,闹起来跟三姑六婆并没多少差别。   不过,这里毕竟是李赵氏的灵堂,肯定不能由着他们胡闹,两排军士上前将闹事的人围了起来。   “李家这是要造反了,大人们就这么由着他们嘛!”圈子里的斯文人跳着脚向外围的官员们呼喊。   最终还是廷尉王训出面做了调停。   “世子,这些人闹事确实无礼,不过灵堂入武,有碍君臣之道啊。”毕竟堂上还供奉了天子赠的佛事,武士入堂,也算是迫了天子的心意。   李邦五睁着一双水当当的大眼睛,看看堂下的人,再看看这位王大人,一副纯真无邪,道:“王世伯说得是,不过——武士入堂,乃天子之意,并非我李家自抬,我祖母乃汉西赵氏嫡女,赵氏一族伐西虏有功,受汉西地,世袭王爵,嫡子孙离世,可以入甲士,以镇妖魔。况,我祖母生前又受天子赐封品位,大岳法,品位够者,武将之族可入甲守灵,今日乃我祖母三日离魂之期,正午入甲士,可保魂魄不受惊吓,安有不可?小子年幼,父亲,叔伯为国事操劳,祖母离世,尚不能一见,家中只有老弱妇幼,慢待各位大人之处定然不胜枚举,这都是小子的过失,于我父无关,于我李家无关,请各位莫要以‘造反’之名覆加,都是小子的罪过。”说罢,大眼睛又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。   王训竟一时无话,怎么弄得倒像是他们欺负人家老弱妇幼了。   其实说实话,他们就是欺负人家老弱妇幼!   ***   “两年不见,公子真是长大了。”说话的人是李伯仲手下的一名少将——黑道勤,此刻他正站在廊下,而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汉北王李伯仲。   李伯仲什么也没说,只是冷眉看着灵堂,确实,儿子长大了,坏心肠像他,装可怜像她。   李伯仲看一眼身旁的李府管家,管家心领神会,向灵堂方向高声大喊:“北王奔丧至!”   这一声喊,救了李家的颓势,也吓坏了在场闹事的儒士。李伯仲不是正在跟汉西酣战吗?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   到是站在侧门的白卿最安稳,轻轻放下竹帘——他回来了,什么都不用担心了。   人群两分,李伯仲赤足散发,穿一身孝袍,跨进灵堂,在灵前跪倒,大哭出声——   白卿停下脚步,静静听着他的哭声,也许众人都觉得他的哭声只有三分真吧?可她猜,这哭有十分真,那毕竟是他的母亲,即使他们之间疏离平淡,可天下间有什么东西能割断这份血脉之情呢?   没有。   所以哭吧,他这辈子能有几次这种放声大哭的机会?   ***   哭过之后,司仪官上前扶起李伯仲。   李伯仲擦去眼泪,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儿子,“去——跟叔伯们赔礼,你是什么辈分,敢跟长辈顶嘴!”   小家伙看了父亲半天后,才向众人躬身赔礼。   李伯仲见证儿子赔礼之后,方才站到一边,示意司仪官继续。   “李伯仲——难道你还要禁锢我等不成?”堂下那群披麻戴孝的闹事者里,居然还有不怕死的。   李伯仲瞥都没瞥过去一眼,“道勤,把不相干的人赶出去!”   黑道勤二话不说,对堂上武士一挥手,武士便开始动手推人。   “我等是朝廷命官——”那些人自然不愿意就这么离开。   “几两银子买个座位,也敢说自己是朝廷命官,睁眼看看这堂上站得都是什么人,你们算什么东西,北王为天子血撒沙场时,你们躲在耗子洞里偷生,现在到是生了胆子,居然敢跑到汉北王府来胡闹!不送你们去廷尉府,那是因为你们还不够格!”黑道勤这番话含沙射影,不只是说给这些酸儒听的,这些酸孺胆子再大,也没大到敢贸然来北王府闹乱子的份上,他们身后定然是有人撑腰的,“滚!”   武士将人赶走。   灵堂内的官员们暗中互看——   这位以视线示意同僚:瞧见了没?这定然是在汉西那边吃到甜头了,威风都甩出来了。   那位耸眉:风水轮流转,这李家算是真起来了。   这位继续:难道你不服气?   那位:不服气又怎地?死了个岳锵,又来了个李伯仲,反正怎么着,威风都不是你我能抖的,趁早低头。   ……   堂上一片心语。   司仪官继续高唱,灵堂上祥和无比。   小家伙仰头看看父亲,他今天算是见识了父亲的气势,虽然他只说了两句话,堂上却没半个人敢吭声。   李伯仲也低眼看看儿子,低声道:“做的不错。”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夸赞儿子。   在得到了父亲的首肯后,小家伙异常高兴。   也许就是从这一天开始,李邦五决定做父亲这样的男人。   ***   李伯仲回来了,赵氏的灵柩也要运回汉北,所以第四天的夜里要封棺。   白卿也是到这个时候才见到他。   一番繁冗复杂的礼节之后,李家人才被允许站起身。   因为跪得时间太长,白卿的腿有些发抖,好在身边有侍女撑着,到不至于出丑。   封棺之后,李伯仲送亲属出门,至始至终,他们俩视线都没能交汇过。   凑巧的是在李伯仲送完亲属,回身时,在廊道上,两人总算打了个照面。   侍女很知趣地先退下了。   李伯仲看着她孝袍下的肚子,他该高兴的,毕竟他们又有孩子了,可这种状况下,他高兴不起来,“明天,你先回去吧。”扶着她的腰一起跨下廊道。   “我想陪夫人走完最后一程。”她尊敬赵氏,即使她始终不能开口称呼她一声母亲。   “已经够了。”回到汉北,会有更多的礼节等着,以她现在这个样子,整天跪肯定是撑不住的,到时有个万一,那可是两条命。   “……”她明白他是为自己好,所以无话可对,“你帮我个忙吧。”   点头示意她说。   “放件东西在夫人身边,当然,如果……不能放,在灵前化了也行。”赵氏喜欢木香花,所以她用平绣绣了幅木香图,一直都没来得及送她,这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。   “你一会儿让人送过来。”   点头之际,两人走到了后院门口。   又要分开了……   “阿邦的老师很好。”白卿如此说。   “是不错。”他也很满意儿子今天的表现。   “不过,他很迷惑,关于你做得一切。”   李伯仲思衬一下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看来是要找时间跟儿子好好聊一聊了。   这时,一名家丁站在廊道上等候,似乎有什么事要禀报。   “你回去睡吧。”李伯仲如此交待。   就在他转身之际,白卿抓了一下他的衣袖,“你——当心身体。”   李伯仲看了她好一会儿,才道:“我会的,你也记着,路上不要赶太快。”   点头,手指松开他的袍袖,放他走。   六十 多年之后 多年之前 (上)   李氏族谱中李伯仲名下记有两子两女,其中一女名为李洛,只记一名,生卒年分不详。李氏族人也从没见过此女,后世终是无从考据。   ***   这一年的上元佳节,李伯仲三万大军攻入东周都城,灭了周侯,在周地建了新府,任了新官,接收了东周的数万大军,此战之后,汉北荣登岳东霸主之位。李伯仲的势力由此而起。   也就在这一年,歇马坡的一家四口第一次聚齐了。李洛刚满三岁,她并不晓得自己的父兄是何等人物,只知道他们一个年后来,一个下雪的时候来,年后来的那个叫哥哥,下雪时来的那个叫爹爹。哥哥会给娘亲下跪,而爹爹会在娘亲床上入睡,她所知道的就是这些。   “你见过陆士元?”李伯仲歪在长案一角,手上拿着一幅破旧成土色的地图,一边看着,一边问话。   “他送阿邦来时,在山外见过一面。”白卿边答话,边拆下绣架上缎子,叠好放进木箱里,这是给敏敏做的嫁妆,她明年就要出嫁了。   “他喜欢你,知道吧?”很平和的语气,眼睛也没有定在白卿身上,看上去只是随意一聊。   “……”白卿看他一眼,“嗯”了一声,说不知道太假,这种事,女人的直觉往往是百分百的。   “他到现在还没娶妻。”这次他到是抬眼看她了。   白卿淡笑,“那又怎样,我该为此愧疚?还是劝他娶妻生子?”那人不娶妻未必是因为她,就算是因为她,她也没必要愧疚,她没勾引过他,也没给过他任何机会,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,既然如此,她为什么要为一个自我沉迷的人愧疚?   李伯仲笑笑,“自私。”   白卿也笑,笑的李伯仲瞪过来一眼。   她知道他早就注意到了陆士元这个人,一直不说,是因为他太自信,而现在之所以忽然提起,可能是自信不足?“你在愧疚?”愧疚他常年不在她身边。   李伯仲看着地图不说话,像是很入神——他确实是愧疚的。   白卿歪头望望窗外的月色,转头叫他,“出去走走?”他们有好久没见面了,少年时,没有孩子的拖累,还可以用干柴烈火来解决长久分开带来的陌生,如今有了孩子,也步入而立之年,沸水成温,解决陌生的方式要做些改变了。   攥着他的手指行在月下林间,不禁让她想起了多年之前,他第一次吻她的那个夜晚,也是这样的月色,只是气氛没有现在的和谐,他背着扭伤脚腕的她走在月色之中,她很恨他,因为他捉了白致远,那时,她没想过会跟他长久,想不到多年之后的今天会是儿女成双。   “为什么突然提起陆士元?”问他。   “想到了,就问问。”   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?”忙得天南海北,还会有空想这些?   “我也是人,总要休息。”   白卿笑笑点头,没再问下去,这男人似乎在纠结一些东西,不等他想通了,他是不会说的,问了等于白问。   在一座小拱桥上,他停下脚步。   月色倒映在水面上,闪闪发亮,反射在两人衣裾上,波纹涟涟。   “我老了。”   白卿仰望着他被溪水映亮的侧脸,不知要回些什么。   “你却还这么年轻。”   “这是嫉妒?”白卿失笑。   “是嫉妒。”他已过不惑之年,长年累月的征战,甚至让他华发早生,而她却还是从前那个白卿。   “你是嫉妒我一事无成?”她的人生过去了一半,却还是原来那个样子,而他, 让脆弱的汉北成了岳东的霸主,论起来,他该笑话她才对。   “我也是一事无成。”汉北终究只是岳东霸主,离中原霸主还差的太远,他的目标远大,无奈时间过得太快,来不及,来不及啊。   “不是说你至少还有三十年嘛,现在算,还有二十年,二十年不够?”   “不够,真想再重新活一次。”搂过她的腰,“卿儿啊,我对不住你。”他注定一生都会这样东征西战。   “你对不住的又何止我一个人。重新活一次,你就能改变了?”   望着月亮发笑,重新活一次,他还是会走上这条路,不会改变。   “就当这辈子,我不走运了。”遇上他是她自找的,怪不了谁。   “这辈子不走运还是小事,小心还要搭上下辈子。”松开她的腰,攥住她的手,继续前行。   行至断石之上,迎面看,天地苍茫,云海杳渺,山川闪亮,城池如棋,一片大好河山。   “山河如厮,如厮山河啊!”他大叹。   ***   等两人转回房间时,女儿洛洛不知何时睡到了他们的床上。   “爹爹。”女娃儿被父亲的胡茬刺醒,半眯着眼轻唤一声。   他一向疼孩子,尤其这个幺女。   “别惹她了,惹醒了,又要闹到半夜才睡。”白卿替女儿盖好被褥。   李伯仲恋恋不舍地起身,坐到屏风外的长案边。   白卿安抚女儿入睡之后,转出屏风,从桃木罐里取了只褐色瓷瓶,这是给他治伤的药,东立那边每年都会定期送来。   他常年征战,身上有伤也是在所难免,而且当年还为天子做过挡箭牌,那次的伤很严重,也落下了一些小毛病,偶尔还会旧伤复发。   在暖炉上烤热了手掌,然后抹上药油,在他光裸的背上揉搓。   “敏敏找到婆家了没?”李伯仲难得能问这种家长里短的事,平时他甚至很少跟敏敏、佟嫂她们说上几句话。   “找了,青合城里一户商家的子弟,人不错,公婆也算实在,过了年就办喜事。”   “怎么找了个商贾子弟?”   “佟嫂说要门当户对,这样敏敏才会过得舒心。”   “……如果这样的话,你过段时间把敏敏接过来,别让她待在青合了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道勤跟我说了两次,说喜欢敏敏。”   黑道勤?她在京城见过一次,他的属下,“他怎么会认识敏敏?”   “上次送阿邦回西平时,路过青合,见过一眼,就拔不出眼了。”   “可敏敏已经定了亲事,他还敢抢亲?”   “那小子属土匪的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,过些日子又要在东南驻军,离青合太近,你还是把她接过来,保险些。”   “你跟他说说不就行了?他还敢不听你的话?”   李伯仲笑笑,“男人一遇上喜欢的女人,脑子里都是浆糊,管得住他沙场浴血,管不住他不往女人炕上跑。”   他的话到是准的很,佟嫂只是送晚了一点,敏敏的名字前就多了个“黑”姓。   ***   李伯仲到歇马坡的第二天,恰好是李邦五动身回京城的日子。   山道的石榴树下,一家四口驻足。   “哥哥,你又要去打猎了么?”李洛拽着李邦五的衣袖询问,李邦五告诉过她,他要出去打猎,等打完猎,明年再回来。   李邦五又长个了,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少年郎,弯身抱起妹妹,“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多白兔子。”   李洛咯咯的笑着。   李邦五看一眼母亲,顺手把妹妹递给父亲,撩开袍子,跪到山道上,“母亲,儿子走了。”   每次听他这句话,白卿的心里总是很酸,“走吧,记着按时吃饭。”   李邦五再向父亲道别,之后跨马下山。   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林海之中,李洛问父亲道:“爹爹,哥哥要打到什么时候?”   李伯仲亲一口女儿的小脸蛋,没有回答。   这个答案,直到多年之后的之后,李洛才自己总结出来。她的父兄的确都是猎手,用生命中几乎所有的时间去狩猎,而她的母亲也用她生命中所有的时间等候她的男人跟儿子。她不知道谁傻,谁伟大。但她知道他们都很爱自己,因为他们给了她一个超越这个时代的自由,他们把对人生最美好的理想都放在了她的身上,她何等幸运!   六十一 多年之后 多年之前(中)   李洛长到七岁时,方才知道父兄的身份。   记得,那应该是个冬天,刚下过雪,她蹲在雪地上望着身前那一片帐篷,很新奇。   更让人新奇的是跪在她身旁的哥哥,她很少见他这么横眉立目,这还是头一次。   她和母亲之所以被送到这儿,就是因为哥哥,他好像做了件什么大事把父亲惹了,然后父亲不饶他,非要砍他的脑袋,于是一个叫方醒的人到歇马坡接来了她跟母亲。   谁知道一进大帐,迎面就飞来一个钵盂,擦过了母亲的额头,掉在了她的脚前,父亲诧异,母亲则让人把她带到外边来。   她本想跟哥哥聊天来着,可惜哥哥不理她,所以她只好蹲在一边看风景。   陪他们兄妹一起的还有方醒和黑道勤,方醒是第一次见,黑道勤到是熟悉的很,敏敏姐是他的媳妇,他是敏敏姐孩子的爹爹,去青合时,时常会遇到。   “你是怎么把夫人骗来的?”黑道勤凑近方醒耳侧询问,在他的印象里,这位卿夫人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,就是前两年世子爷李邦五差点被害,也没见她出现,这方醒是用了什么法子,竟能把她调来?   方醒勾唇笑笑,“不可说。”   “切!”黑道勤白一方醒。   两人一文一武,是李伯仲帐下最得意的一对文臣武将,私交不错,只是黑道勤不喜欢方醒的神神秘秘。   ***   帐外,一文一武正小声交谈。   帐内,李伯仲正给白卿揉额头上被钵盂撞的包,动作谈不上多么优雅,但却是刻意放轻的。   “怎么大老远来这儿?”   白卿摁下他的手,抬眼看他,“伤得重吗?”她来这儿是因为方醒说他中了一箭,引得旧伤复发,却还倔着性子不医治。   “……不过一点小伤而已。”他还以为她是被找来救儿子命的。   “伤在哪儿?我看看。”   李伯仲拗不过她,于是扯了衣服给她看,伤在后心右侧,伤口到不是很深,就是气急攻心,引得旧伤发作而已。   “你到真是跟人不一样,年纪越大,反倒脾气越大,有什么气非要跟自己过不去?”白卿伸手拆下他的绑带,从桌上取了伤药,细细给他涂上,随后取来新的绑带,一道道重新绑上。   李伯仲看着她的光 裸的额头,扯唇一笑,“你知道不知道,女人进军营是要被杀头的?”   “所以我才穿男装来。”拉上他的袍袖,把他手臂上的伤一并处理掉。   刚处理了一半,却被他抱了个满怀,“真的只是为了我的伤?不担心我真砍了阿邦的脑袋?”   “你要是真想砍,还能等到现在吗?再说要是真砍,我来有什么用?”一个想杀人的人是不会放任自己被对方气成这样,还不动手的。他不过是想泄愤而已,泄完愤再找个台阶一下,事情也就算完了,“别乱动。”   李伯仲难得在大帐里如此放浪形骸,整个人都支撑在怀里的女人身上——这样很舒服。   人不可能一直绷着,总要有放松的时候,他也一样。   “你不能留在这儿,蛊惑军心。”闭着双目,下巴搁在她的肩上。   “等你吃了药,我就走,这样行了吧?”   “嗯,这什么香粉,很好闻。”他答非所问,并捉起她的双手,“红色的好看。”她好多年不染指甲了,他居然有点想念。   “以前,你可是很讨厌的。”她的脂粉味,她的红蔻丹,都是他曾经受不了的东西,现在到是觉得好看了,人真是奇怪的。   李伯仲深深呼出一口气,“你明天再走吧。”他还是决定让她留下来一晚。   白卿忍不住笑了出来,为他的话。   ***   白卿从大帐里出来时,先向方醒跟黑道勤点头打了个招呼,随后才来到儿子跟前。   她没先开口,只是看着儿子。   李邦五被她看的,竟生出了几分愧疚,“母亲。”   白卿弯身蹲下来,与儿子平视,良久后才开口:“赌气,不是你应该做的,气伤他,更不是你应该做的,你可以逆天逆地,但不能不孝,进去吧,他叫你。”   李邦五看看大帐的方向,最终还是起身进去大帐——他在这儿跪了三天了,这还是第一次跟父亲近距离接触。   “娘,爹爹不见我吗?”李洛抱住母亲的手臂,打秋千玩。   “见你,能不见你嘛。”说罢,转身对方醒道:“先生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方醒笑笑颔首,还没来得及答话,就被黑道勤抢了个先,“天色晚了,夫人不如明日——”话没说完便被方醒挡下。   “夫人走好。”方醒拱手告辞。   白卿点头,勾着女儿的小手,往大营的后门方向而去。   目送母女俩走远,黑道勤转身就要跟上去,被方醒一把拽住,“道勤意欲何往?”   “我还能往哪儿往,派轻骑送夫人跟小姐回去。”   “还用不着你,东立的人一直跟着呢。”   “我信不过那帮混混。”   方醒把黑道勤的胳膊往腋下一夹,“走,跟我下棋去!”   “我力气不如你怎么着?还跟我玩手劲。”两人半真半假地角力,不过黑道勤还是跟着方醒退下了,他们的心思其实很简单,只要王爷的火气压下来,开口吃药了,那就表示没什么大问题了。   ***   “老方,你说三夫人是怎么让王爷的火气消下来的?”黑道勤捏着棋子到处比划。   “这个你不应该问我,你比我清楚。”方醒边饮茶,边挡下他偷棋的手。   “怎么个说法?”   “你当年为什么不顾王爷的大令,去青合抢媳妇?”   黑道勤尴尬地呵呵一笑,他这段糗事时常会被同僚拿出来当下酒的笑料,每次都让尴尬不已,“对了,你怎么还不成婚?”未免这抢媳妇的话题继续,他赶紧将话扯到了一边。   “宁缺毋滥。”   黑道勤只是笑笑,没再深问。   “今晚酉时,你去把后营门的守卫撤下来。”下定黑子后,方醒交待了这么一句。   “怎么个说法?”   方醒笑着指了指黑道勤,“你啊,王爷多久没跟家人团聚了?”   黑道勤这才心领神会。   ***   李洛还记得那一晚,父亲很早就来到她们入住的驿站。   吃饭,聊天,散步,她伏在父亲的背上,望着满天的星辰,听着母亲用她那轻柔的嗓音叙述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,父亲很开心,因为他的喉头时常会微微的震动——因为在笑。   那个晚上,她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的额头,背景是那闪着星辰的夜空,两个好看的侧影相触,那画面唯美的……就像一个词——天长地久。   她半眯着眼,假寐,假寐到满眼的笑。   好久好久之后,她才知道,父亲不只母亲一个女人,母亲不过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,却被父亲画了个圈,藏在了他那苍茫山河的一个角落里,用寂寞与等待成就了她跟这个不平凡男人之间的天长地久。   母亲是可怜的,却也是幸福的。她无法算清楚母亲的一生是可怜多一点,还是幸福多一点。   ***   “娘,爹爹是什么人?”回家的途中,在颠簸的马车里,李洛向母亲询问父亲的身世。   “北王。”   “北王是什么?”   “是打猎的。”   奥,原来爹爹跟哥哥一样,都是打猎的,“那要猎到什么时候?”   白卿半掀开车帘,“要猎到没猎物吧?”   “可是没猎物了,他们不是要挨饿了吗?”一下子把猎物都猎尽了,那以后吃什么?   白卿捏捏女儿的小脸蛋,“要是世人都像我们洛洛这么聪明,这世上就没有猎手了。”也不再会有战争,人都死光了,还能跟谁争去?   六十二 倾尽天下 (多年之后 多年之前 下)   李伯仲一生都花名在外,因为他一生中纳了两个风月女子,一个白氏,伴他数年,诞下长子后杳无踪影,外人传是抑郁而终。另一个是姚氏,这姚氏身世很特别,她本出身高贵,是周侯的嫡女,后入风尘,与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。却被李伯仲收入后院,令人称奇。   ***   姚氏本名吴子召,艳绝京城,被李伯仲收入囊中,并不出人意料,毕竟李伯仲好这口嘛。   而对吴子召来说,她进李家只为复仇。   然而住进那座王府之后,她却始终都见不到她的仇人——李伯仲在家的时间简直屈指可数。   直到某个冬天,南方来消息,说要接她过去一趟,是李伯仲要见她了吧——她这么想。   接她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李邦五,李伯仲的长子,汉北的继承人。而她去见的人也不是李伯仲,而是一个女人。   当她在细雪薄烟之中第一眼看到那个女人时,她就认出了她,她是李邦五的生母,幼年时她在李家见过她,她一直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,因为没有人提起过她。   “昨晚休息的还好吗?”白氏撩开袍袖坐到她对面,依旧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女人,像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,木香花的肤色,栀子花的味道。   “夫人。”吴子召忍不住起身,福礼——她一直都是好规矩的女子。   “不用这么多规矩,这里不是王府。”拿起茶壶,给她倒了杯清茶,“坐吧。”   吴子召弯身入座。   “看样子,你还记得我。”这话是肯定句,“本来该是我回河下一趟,不过诸多琐事缠身,就让阿邦接你过来,让你受累了。”   吴子召轻轻摇头。   “你跟你母亲长得很像。”   她的话让吴子召蓦然抬首,好多年了,好多年没人跟她提起母亲了。   “如果当年是她进了李家,也许很多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。”   “尽管寿数不足,可我母亲很幸福。”她庆幸母亲当年嫁的不是李伯仲,那男人少恩寡情,奸诈反叛,十足的恶人。   白氏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,微微勾唇,道:“你是为了仇恨才作践自己的吧?”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子,出身又好,却非要自落风尘,非要嫁给仇人,应该是为了复仇才是。   吴子召不答。   白氏缓缓起身,伸手扶住草亭的立柱,眺望远方。她身前有纷扬的细雪,缭绕的雾气、清澈的温泉,还有黑白的山峦……   “他带你进李家,不会不知道你的心思,你害不了他的,这个你心里应该很清楚。”歪头看向吴子召,“你明知道不可为,却还非要那么做……最后毁的只会是自己。”   吴子召仍旧不答,但眼圈微红,她管不了那么多,她什么都没了,父亲母亲死了,哥哥也死了,除了复仇,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在乎的?“夫人可以现在就把我捉了,送给王爷。”死,她不怕。   “捉不捉你,不是我的事,我只是说自己的想法,如果你还是想复仇,可以继续的,我干涉不了你想做什么,这次之所以接你过来,也只是在帮他做一件事。”半倚到栏杆上,“他之所以要接你进李家,是因为你的母亲是他的少时伙伴。”李伯仲对岳梓童是心存歉疚的,因为他退了婚,还杀了她的丈夫,所以良心上过不去,遂将吴子召从烟花之地接到了李家,“这儿是你们吴家的一些东西,该物归原主。”   石桌上有只斑驳的木盒,木盒里是吴家遗物的清单,这些东西足够吴子召几生几世衣食无忧了。   哗——吴子召将木盒推下石桌,清单散的到处都是。   “以为这样就行了?我爹娘,我兄长,我们东周就只值这些么?”吴子召无力地跪坐在地上,大哭,哭声引来了远处的李邦五。   ***   李邦五沿着两尺宽的卵石小道快步行来,三两步就进了草亭,蹲在吴子召身前,碍着母亲在场,没好伸手去碰她。   白卿勾唇,笑得无声,这对父子啊,势必是不会让世人忘记他们了。   一个宠爱歌女,让歌女的儿子继承大位,一个却看上了父亲的女人,真是——难能可贵啊!   “母亲,我先送她去休息。”李邦五对母亲的尊敬比父亲更甚,所以即使想问母亲她为什么哭,但还是忍住了,因为这时候问,更像是在质问母亲。   “去吧。”白卿并不阻止。   在李邦五跨下草亭时,白卿开口叫住了儿子:“阿邦——”   李邦五回身。   望着儿子,淡笑,“好好照看她。”   李邦五一直在想——母亲这话是不是另有他意?   望着李邦五他们进屋,一道纤细的身影跳上草亭的台阶,这是个美丽的女子,眸子里闪着星辰之光。   “哥哥好像很喜欢她。”李洛搂住母亲的胳膊。   “嗯,你哥哥的名声早晚要毁在她的手里。”   “那娘你还能笑出来?”   “不然怎么办?”   李洛摇头,“唉,爹爹的家真是乱啊。”搂住母亲的脖子,“娘,我想明天动身去秦川。”   “你爹爹这几天可能要回来,你不见他?”   额头抵在母亲的脖颈上,“反正他最想见的人是你,又不是我。”抬起头,下巴搁在母亲的肩上,问:“娘,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?”   白卿看女儿一眼,笑笑,不答。   “说嘛,你对爹爹什么感觉?”   “……我——曾经恨到想咬死他,然后把他埋到脚下,这样他就再也不能乱跑了。”笑,“可女人的力气太小,心也太软,做不到,也狠不起来,所以后来就只能想,还是跟他一起埋起来吧。”   母女俩同时笑了出来。   白卿捏捏女儿的耳垂,久久之后,开口:“娘不希望你找到给你这种感觉的男人,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不公,可娘又希望你能找到,因为娘不想你孤单。”   李洛笑弯眉,“娘,不用担心,我一定会找到的,找到一个能让我咬,又不会到处跑的男人。”   ……   母女俩的相扶着下了草亭,渐行渐远,直到交谈声被细雪淹没。只留下小径上几排深浅不一的脚印。   草亭外,泉水汩汩,烟雾重重,落雪依草亭——   ***   两天后,李邦五送吴子召回河下——属于他们的故事开始了。   李洛也远赴秦川,因为那里是她将来的家,有父亲留给她的家业,有母亲留给她的栀子花圃,她要去接收呢。   该走的人都走了,该来的人也来了——李伯仲在石榴树旁下马,在马屁股上拍拍,马儿听话地顺着小道下山去了。   穿过栀子花圃,越过清冽小溪,李伯仲伸腿跨进草亭,白卿倚在亭柱侧,递给他一块湿巾,擦手用的——他手上总是沾着血腥气。   李伯仲接过湿巾,问:“都走了?”   “都走了。”   “东西收下了?”   白卿指了指草亭外的温泉,“都收到那儿了。”   李伯仲看一眼温泉,只是笑笑,“为什么非要见她不可?”白卿难得能写信给他,信里的内容却很让他失望,只是为了见那个吴子召,本来她还打算亲自去河下,可是他没让,于是就让阿邦把吴子召接到了这里。   “欠的债,始终都要还回去,你杀了她的父亲,占了她的家园,我则赔了个儿子。”之所以见吴子召,只是想知道她是否良善,现在看过了,知道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,才放心。   “阿邦?跟他什么关系?”李伯仲把湿巾还给白卿。   “他喜欢那丫头。”说罢看他的表情。   李伯仲并没什么表情,只是微微顿一下,然后弯身坐下,问道:“有饭吗?”   “有。”白卿笑笑,清楚了他对这件事不在意,于是不再提起,伸手打开桌上的食盒,里面的菜还冒着热气。   “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?”   “闻出来的。”在他身边坐下。   两人的膝头相触,相伴一起吃饭——   伴侣是什么呢?   是那个陪你做最傻、最简单、最无聊事的人吧?   ***   夜晚,星辰满天,雪色清亮,很适合散步。   白卿本不喜欢散步,因为他喜欢,所以她也形成了习惯,实际上他也不怎么喜欢,只是因为张千说她需要强壮身体,所以每次来,总是会带她出来转一圈。时间久了,他们到从中找到了乐趣,因为她总会在走不动时,拖着他的手。那种亲昵,是两人都依恋的东西。   “这回能待几天?”白卿问。   “你想我待几天?”李伯仲反问。   白卿笑。   他也笑。   他的左手握着她的右手,行走在石子小道上。   经过两块巨石之间,头顶只有一线天,这时,她蓦然开口:“我不想你走了。”   “好,我不走。”他答。   “不要你的天下了?”她笑问。   “不要了。”他如此回她。   “骗人。”白卿第一次真心的娇嗔。   抱着他的手臂,想笑,却在流泪,知道自己不会留下他,也知道他还要继续离开,但是她很高兴。   三十年,他让她等他三十年,三十年后,如果他死了,她也获得了自由,如果他没死,她今生今世都是他的。   最终,他没让她获得自由,代价是那把青铜剑,那株蔻丹花合葬一处,但那棺椁里却找不见他们的踪影,去哪儿了呢?   白卿对女儿说过——你爹爹喜欢高处,他不喜欢地下。   ***   灵子语:不要问我他们生还是死,或者去哪儿了,我自己都不想知道。 <--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书籍名称:写娘子 作者:闫灵 本书籍由网友“为你而存”上传 日期:2010/6/4 11:14:16 书本网 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.0小说网站,和好友一起上传、下载、分享TXT全本小说。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,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--> "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-- 手机访问: m.bookben.cn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"